我不想这个少年心中背负着那么多的恨,“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懂得也许反倒越能快活轻松。既然懂了,便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的住自己的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之事却是不易的。”
他犹有不甘,“这样说坏人也都是有道理的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长公主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的小人,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我轻轻摇头道,“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还有一种是君子因志向一致而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珍惜名节。
君王如果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朋党一事,古以有之,它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却是如何判定这个朋是忠义之人还是趋利之人。”
“那是皇上的事了,与我等无关。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她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她,说她才是真正的君王,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父亲是不是很傻?”
我摆首,认真的对他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人生大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他目光铮亮的望着我,“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无论是生意人周承还是司礼监周元承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我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怪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我意料的他几乎迅速的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她会是个好皇帝的。何况她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说过,皇上身边第一奸佞之人是谁,父亲说此人陷害长公主,使得长公主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我的心突然不规律的跳动了几下,我似乎隐约猜到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却不敢问出口。
最终我鼓足了勇气,掩盖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他撇嘴轻蔑的笑道,“当然不是了,这人是个内侍,就是个宦官。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这些小人在君主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考中进士入仕的话,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这中奸恶之徒。”
我觉得自己的心似被铁锤重重的击打了一般,那种钝钝的麻木感直达我的头部,让我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我慌忙低下头想要掩饰正在发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没有力气说出哪怕一个字。
那一瞬间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连落荒而逃的力气都不再有。
第四十一章 寒霜欺人老(一)
孙泽淳连日来陆续进献了一系列珍玩给陛下,其中有象牙雕月曼闲亭对弈,周臣的明皇游月宫图扇,宋代画作天寒翠袖图等物。
陛下很是高兴,常和我夸他眼光高人又机灵,只在御用监做秉笔有些可惜。我于是也在想什么样的职位会更适合他。
他来找我时,拿了一支象牙雕罗汉图臂搁,却是要让我去送给陛下。
我不解的问他为何不自己去送,他笑的有些暧昧,“近日陛下每常夸奖我,你倒不觉得吃味?”
我坦诚相告,“不会,你心思机敏又有眼光,这是好事,我只有替你高兴。”
“幸亏是你,要是旁人我这会儿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他笑着感慨,”陛下有没有说让你调我去司礼监?”他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他有这个想法,“你想来司礼监?可是此刻没有合适你的职位。御用监不好么?你对书画珍玩一向很有鉴赏力,在御用监不是更有用武之地?”
他把玩着臂搁,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想着咱们自小在一处,若是能去司礼监也好帮衬你些罢了。你放心,我自会办好差事,调职的事也不会为难你就是了。”
他如此说,我暂时也放下心来,若是他能安静的等待,日后未使没有机会再得升迁。
天授元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才刚九月初京城就一连数日阴雨连绵,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而那一年的秋天注定会成为一个多事之秋。
九月底的一天,我在房中看这月司礼监经厂上报的文书,秋蕊急急忙忙的来找我说道,有人告发冯瑞昔年和长公主私相授受一事,陛下很是忌讳,传我去彻查此事。
我想私相授受这种事可大可小,便问她,”有说是什么东西么?”
秋蕊嚅嗫道,“东西倒也平常,不过一个汝窑白釉鹤鹿仙人像,一个赵佶听琴图,都是旧年时长公主做冬至宴时赏赐给他的,只是都没记档,且是上供的东西,陛下如今最不喜宫里的人和长公主扯上关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被人捅出来。”
我叹气道,“若说这些事,内廷中哪个掌事的没有,要一个一个的查怕是一年都查不完。可知道是谁告的他?”
秋蕊摇头,见我起身又拉住我叮嘱道,“你可别错了主意,你知道陛下最恨她身边的人不忠于她。”
我对她点头。出了北中门过到司礼监衙门所在处,冯瑞正被羁押在此。
他一见到我,便扑过来抱了我的腿哭着,“掌印大人,我冤枉啊,那些个东西都是长公主亲口赏赐的,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相授受啊,是我糊涂油蒙了心忘了记档,可也不是成心的啊,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长公主殿下,她现人在皇陵,您书信一封去问问就知道了……”
冯瑞也是近五十的人了,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司礼监秉笔,一贯是有身份的,如今哭的连形象都不顾了。
我拉起他,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你此刻也是糊涂,人赃俱获,即便去问长公主又能如何?若是她肯为你说话,陛下只会更加不高兴。”
他双目失神的看着我,”那怎么办?我就这么栽了……”想到此他不服气的恨道,“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别说我从来不是长公主一党的,就算是,如今还能蹦跶出什么花儿来不成,我不服!要查索性就查个彻底,我不信十二监掌事的人手脚个个都那么干净。”
我示意他稍安勿躁,问道,“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已查出来的还有其他的么?”
他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一叠声的保证说再没有了。
我心里有了些底,“你知道陛下忌讳这些事,如今牵扯出来你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会尽量替你求情,成也不成我说不好。”我亦只能这般谨慎的承诺他了。
临出门前,我忽然想起一事,回首问他,“你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么?”
他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倒是嘱托我,孙泽淳一向和他交好,早年还曾认他做个干爹,如今听说孙淳泽在御前很受赏识,请我一并托了孙淳泽替他去向陛下再求求情。
我默默的点头答应,心中暗自希望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晚间时分,司礼监的人已查明所谓私相授受的东西就只有那两件。
我去向陛下回禀时,秋蕊正伺候了她坐在镜前卸妆,她捋着一缕垂下的发,看着镜中的我问道,“你只说打算怎么处置冯瑞吧。”
“降其为奉御,贬斥出宫。”我恭敬回答道。
第四十二章 寒霜欺人老(二)
她自镜中盯着我,冷冷的道,“朕最恨身边的人结党营私,他两条都占全了。朕也知道宫里头这样的还有不少,只是都还藏着。如今你不拿他开刀,日后怎么震慑那起子有贰心的人?”
我颌首愈发恭敬回答,“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觉得所谓时势,也有此一时彼一时之说。从前之时,内廷中大多数人都是墙头草,真要说他们结党也还算不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如今大势已定,陛下即便不威慑,内廷中人一样震服。冯瑞是错在营私,臣恳请陛下念在他在内廷中服侍了半生的份上,权且留他性命。”
我一面说,秋蕊一面侧过头来冲我轻轻摆首。
待我说完陛下已回首看着我,她此时一定很气恼,申斥我道,“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简直是让他荣休!奉御是六品的俸禄,再加之他从前积攒下的,你是要让他舒舒服服的出宫去当个财主么?朕的内廷让你这般心慈手软的管下去,日后还不翻了天了。”
其实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这样下不了狠心的人确实不适合管理偌大的内廷。
但此刻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冯瑞年纪不算老,本还可以在秉笔的位置上再做很多年,他又是坐惯了高位的人,降为奉御对他已是很重的处罚,请陛下姑念他这么多年当差勤勉,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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