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面大汉说到这里,顿了顿,屋中并无人声。紫面大汉舒了一口气,又接着续道:“可今时不同往日,您断了手,不说其他,但就是我们这山上的兄弟只怕您都应付不来,若是有了强敌来袭,难道您要我们兄弟们都为了您陪葬不成?”
他方才说话时,四周一片安静。此刻紫面大汉话音一落,那些随他而来的盗匪也都窃窃私语起来。这残破的客栈一时之间充满了那些质疑叫嚣的声音,仿若闹市。阿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不过短短一日,花平手下心怀敬畏、纪律颇为规整的关中三十六帮,已是如今这般人心思变。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纷纷跳出来。有如紫面大汉一般企图趁乱为王的,有浑水摸鱼想要捞些便宜的,也有单纯站在外围观望风向的,自然还有为了花平挺身而出的。
阿碧正想要上前,就看到连城璧与飞大夫一同冲她摆了摆手。
连城璧将唇凑到阿碧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花大哥不会有事的。别着急。”
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敏感的耳后,阿碧面上一红,停下了脚步,冲着连城璧点了点头,又继续转头观察那紫面汉子所为。
只见那紫脸汉子面上露出一丝满意,重重咳了几声示意众人安静,才又扬声冲着屋里喊道:“当家的,我李雄敬您是条汉子,不愿动手。您也要对得起兄弟们的这份情谊才是。”
在一片屏息等待中,客房门终于打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花平,而是一个面容丑陋恶心的双头人。众人仔细一看,方才认出那是头顶大瘤的双头蛇解老二。
解老二从客房里迈出,手上提着个巨大的床单团成的包裹。他看都不曾看那李雄,只直直走到场中央。两脚一盘,就坐在了空地上。
李雄对这突来的变故也是摸不着头脑:“解老二,你不在你新纳的小妾床上打滚,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解老二通红的酒糟鼻里喷出一口粗气,三角眼吊着眼白瞟了一眼李雄:“老子乐意在哪儿呆着,什么时候轮到黑熊您小子过问?”
李雄眼中暗光一闪,假笑道:“今日为了我们乱石山的大事,兄弟们都在此。解老二你又何必如此?”
“呵,大事?”解老二埋头将那个大包裹解开:“一群乌合之众还真以为自己是只鸟?当家的倒是有个大事让我告诉你们。”
“当家的还能说话?”李雄来不及计较解老二的轻视之词,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后半句上:“当家的说了什……”
他口中的话悬在口边,因为他已看到那床单中包着的东西。
这是七颗人头。
七颗昨日尚且与他相见,并一起对乱石山乃至关中黑道的明日满怀豪情的人头。这七颗人头都还在渗着血,直到见到了人头,李雄才注意到到床单上缓缓渗出的鲜血。那七张死不瞑目的脸,似乎在向李雄说着他们死时的恐惧与痛苦。
这干净利落的刀,这一夜连杀七名关中大盗的手段。花平显然没有如他们所想一般,昏迷不醒,任人宰割。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众人,此刻纷纷向外退了几步。更显出了站在场中的李雄面色是多么的黑沉。他此刻也很想退,却也知道他已无路可退。
“当家的,让我告诉你们的大事就是,”解老二把解开的床单往地上重重一掷,其中一颗人头如同圆珠一般在地上几下翻滚,落到了李雄的脚下。
李雄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人脸,忍不住一脚将其踢开:“是什么?”
一道白光划过李雄的脖颈,鲜血喷洒在阳光中,撒在解老二的瘤上,把那张丑陋的脸染得更加骇人:“就是你要死了。”
李雄的身体重重倒下,解老二扫视着旁观众人:“还有人想试试我双头蛇的刀?”
众人没有动。此事本就是李雄领头,他既然已经付诛,自然谁也不愿意再做着出头鸟。
“当家的伤势还未痊愈,我们就不要聚在这里了吧。”人群里不知谁突然嚷了一嗓子,僵在原地的人们此刻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对对对,我昨日踩点子,今天有正事。”
“山下的知味楼新出了好酒,谁和我去喝两壶?”
“老子昨天刚娶的小娘子还在等老子。”
不过一刻钟,这围满人的空地就只剩下了阿碧三人与那解老二。
直到此时,连城璧才放下了挡在阿碧眼前的手。方才鲜血喷涌的一幕,对于阿碧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血腥。
“阿碧妹子!”解老二直到人群散尽,才发现被遮掩在连城璧身影下的阿碧:“你可回来了。诶,这就是飞大夫?”
飞大夫没有搭理这个莽夫,而是直接发问:“花平呢?”
解老二重重拍了自己脑门,正巧砸在了肉瘤上,不由一阵龇牙咧嘴:“先生这边请。当家的昨天勉强出手,此刻情况有些不妙。”
四人进了客房,果见花平面如白纸地半躺在床上。
他听到响动,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飞大夫与阿碧,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你们会来。公孙,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说完,花平心底一松,眼前一黑,便彻底放松昏了过去。
“小丫头留下,你们俩,出去。”飞大夫一甩袖,坐在床榻旁替花平把起了脉。
连城璧看了看阿碧。阿碧会意,柔声劝道:“我没事的。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连城璧点了点头:“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阿碧微微一笑,颔首目送连城璧离开,方才转头配合飞大夫替花平治伤。
花平的伤极重,但有飞大夫在,要痊愈也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情。第三日,花平就恢复了几分元气,能自己喝药吃粥,不必阿碧在一旁帮忙。
这三日,也足够花平清楚那个时时陪在阿碧身边,护着阿碧不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凶匪接近的白衣男子到底是何人。
“花大哥,这药刚刚煎好,还有些烫,你小心些喝。”阿碧一边捏着耳朵一边将盛药的汤碗摆到花平床上小几:“飞大夫三日没休息,方才我去寻他,他说是要休息一会,要到傍晚,才能过来。”
花平没有接药,也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窗外,连城璧正在那里拭剑。每次阿碧来送药的时候,连城璧总是在那里拭剑。
阿碧觉出了花平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连城璧。她偏头一笑:“连大哥说过,他若是要与你为敌,必定会等你伤好,他再堂堂正正而来。花大哥不必担心他。”
“我知道。”这几天的休养已经让花平的气力恢复了许多,但此刻他的声音却虚弱沙哑。他停顿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对上了阿碧担忧的目光:“阿碧,你该走了。”
“走?”阿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花平话中的含义,她愣愣地看着对方,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花平点头:“对。走。离开这里,离开乱石山。”
“可是你的伤还没有好?而且山上的人看起来都坏得很,若是……”阿碧看着自己手中的果脯罐子,这本是她昨日熬了半宿才做好的。虽然她知道花平未必需要,但熬药时候的那股苦味让阿碧清楚知道这伤药有多么难下口。
花平没等阿碧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也帮不上我的忙。有飞大夫在这,我总是会好的。”
阿碧停了口。她从没见过花平这样严厉的模样。
过了很久,阿碧才轻轻放下果脯罐子:“花大哥,这个果脯是配药的。我问过飞大夫,对你的伤有好处。你每日吃过药,含上一颗,就不苦了。我,我走了。”
说完,阿碧低着头,慢慢地离开了这间客房,也离开了这个在她来到异世后,第一个不问缘由帮助她的朋友、恩人和哥哥。
连城璧还站在客房外。阿碧冲着这个默默陪伴自己在敌人老巢里呆了三日,时时警惕,处处留心,却从不肯催促她离开的男人勉强笑了笑:“我们走吧。”
连城璧没有问阿碧原因,只是点了点头,陪着阿碧一起顺着来时路离去。
直到阿碧和连城璧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许久,飞大夫才重新出现在花平的屋子里:“那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这么对她。”
花平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落在那瓶小巧的果脯罐子上。半晌,他才打开罐子盖,取出了一枚色泽金黄、泛着蜜光的蜜饯,轻轻咬了一口。果脯不太甜,却清香爽口,正好缓解了喝过中药后苦涩麻木的口感。
“这个地方不适合她。”花平吞下了蜜饯,将盖子重新盖上,似乎是在回答飞大夫的话,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强盗窝里,本来就不该有果脯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