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看着阿碧的眼睛,半晌,才猛地挪开了眼神,看着天际的落日:“天色要晚了,我们到山下客栈休息一日。明日我送你归家。”
连城璧突然将话题转开,本是极不礼貌的事情,阿碧却没有丝毫不满。她认真地听完了连城璧的建议,才目露歉意:“庄主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是我如今还有事在身。”
连城璧停顿了片刻:“何事?”
阿碧头一回拒绝别人的好意,心中不是不忐忑的。但是这件事却又非做不可,要是放着花平不管,阿碧就不是阿碧了:“我有个朋友受了重伤,我现在要去替他请大夫。”
“山上的朋友?”连城璧说得漫不经心。这句话虽是疑问,他的表情却已是肯定。
阿碧点了点头:“是朋友。”
连城璧沉吟片刻:“我随你同去。你要寻的大夫是何人?”
“飞大夫。”阿碧笑靥如花。
飞大夫真名叫做公孙铃。这个名字实在是有些女气,但江湖上却没有人敢因为这点嘲笑飞大夫,因为飞大夫不仅仅是个大夫,他还有个江湖上的外号,叫做“公孙三绝”。
他凭着一指挽狂马的功夫、燕子三抄水的轻功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奠定了江湖上黑白两道从不愿轻易得罪他的地位。他是个江湖上公认的高人,也是个江湖上公认的怪人。
这一路上,阿碧经由连城璧之口听说了自己要找的这名神医的种种,不由得将他与自己师叔,有着阎王敌名号的薛慕华联系起来。这一番联想,让阿碧越听连城璧的介绍,越对这素未谋面的飞大夫生了几分好感。此刻听到连城璧说飞大夫是江湖上有名的怪人,不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说他是个怪人?”
也不知是先前阿碧所说的那番话,还是因为连夜赶路让连城璧对阿碧多了几分熟悉,此刻连城璧的笑容较之初见,少了几分完美优雅,多了几分生气灵动:“这个嘛,等你见到他,自然就会知晓。”
说完这话,连城璧就闭上了嘴,再不肯与阿碧继续谈论这飞大夫之事。
阿碧知道对方不肯说,也不强求,只自己心中暗自揣测这与师叔有着几分神似的公孙三绝。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先前花平所画的形似坟墓的屋子。
花平的伤势不容耽误,阿碧与连城璧两人自然也没有时间休息。阿碧自懂事以来,从不曾有过这样夜行山路的经历,就连上一次被戚老二掳上山,也是被蒙在布袋中。
月是冷的,风是厉的,荒山中只有她与连城璧两人。入目所及全是黝黑不清的山林,偶有被他们的脚步声惊起的无名鸟兽,发出凄厉嘶哑的叫声一窜而过。
这让自幼成长于温香软语,烟柳雾桥的江南参合庄,从不曾涉足江湖的阿碧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她虽心中慌乱,却也不愿意给连城璧添麻烦。只是自己垂头,小声唱着从前爹爹哄她的小曲,目光只落在眼前三寸地方,连瞟都不敢瞟旁边的荒林:“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木兰为君棹,黄金错其间。”
阿碧边唱边走,渐渐忘了这让人恐惧的暗夜深山。桂树、青丝、木兰、黄金似乎真的代替了这凄风厉木。她也不再是迎着疾风,走在不见光亮的深山密林,而是随着广袖仙客,走在蓊郁繁美,凉风悠悠的秀美山水里。
等阿碧将这一首上陵唱完,两人已是离乱石山十来里远。连城璧眼中含笑,看着阿碧,在偶尔从枝叶里漏下的月光中,倒真像是阿碧歌中那个遥指水天、清风朗月下莞尔微笑的湘水之神。
阿碧自曲中意境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到后来越唱越入神,居然忘了敛起声音。这赶路之中,她居然边走边唱,也不知连城璧是否会取笑她?若是被看出她怕走夜间山路,让好心陪她赶路的连城璧大约会心中不快?
一想至此,阿碧不由有些懊恼,她恨不得能捶捶自己的脑袋,又知道此刻做出这样的举动更不合时宜。难怪公子老说自己不若阿朱姐姐机灵百变,这就又出了岔子。若不是此刻山林间只有她与连城璧两人,她都有些想要躲起来:“连,连庄主,我失仪了。抱歉。”
“这首歌很美。”连城璧没有取笑阿碧的小女儿举动,反而笑得更真诚了几分:“阿碧姑娘天真烂漫,将这首曲子诠释得很好。这可是铙歌十八曲里的《上陵》。”
“庄主也喜欢这支曲子?”阿碧又羞又恼,正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忘情而自责,生怕惹怒了连城璧,却不想连城璧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烦,还出言安慰她,不由得眼前一亮。阿碧此刻表情灵动,更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活泼:“我爹爹和我师傅也最喜欢这首了。平日里我只要一唱这支曲子,就能想到他们,然后再可怕的事情,我也不害怕!”
阿碧微微侧着头,素白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嘴角一点小小黑痣衬得那一口编贝一般的小米牙娇俏可爱。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还找到了一个难得的知音,阿碧心下不由放松了许多,忍不住吐露了心声。
连城璧注视着月光下清纯恬美的少女,眸光微微一闪,赞同点头:“芝为车,龙为马,览遨游,四海外。这支曲子确实能让人对神仙山水、世外风光心向往之。能以这样的曲子教养出阿碧姑娘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子,想必阿碧姑娘的父亲与师傅,必定是雅人高士。”
阿碧扑哧一笑:“庄主说话可真好听,师傅听到说不定就和你成为忘年至交了呢。”笑着笑着,阿碧又有些微微的落寞:“只是我九岁那年家中来了强敌,为了避难,我就被送走了。那以后连我也再没见过他。他若是能听到你这句话,想来也是会开心得很。”
连城璧微微一顿,慢下脚步与阿碧并肩而行:“说起来,我们的名字叫起来倒是有些相像。往日我母亲唤我也是阿碧,这样叫你倒是有种在叫自己的微妙。”
阿碧转念一想,想到若是有人背后唤她,她却与连城璧一同转身,确实很是有趣。她心知连城璧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让她不要伤心,当下只觉暖意融融,心中欢喜。
“貌似的确很像呀。”阿碧领了连城璧的这份体贴,认真地思索着解决方法。半晌,阿碧才诚恳地看着连城璧,似乎为自己的不经意间的疏忽内疚:“唔,我爹爹从前都换我青青,若是连庄主觉得叫阿碧有些奇怪,也可以这样叫我。”
“蒋山青,秦淮碧。”连城璧细细咀嚼了一会,才含笑夸道:“你的名好,小名也很好。不过既然我唤你青青,你是不是也该改个称呼?连庄主叫着,倒将我凭白叫老了几分。”
阿碧咬唇点头:“连,连大哥。”
阿碧的声音虽然细若蚊鸣,但在这寂寂无声的山中,却还是清晰的传到了连城璧的耳中。连城璧与阿碧对视一笑,两人突然都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几分。
两人再次继续赶路,彼此仍是静默,但气氛较之之前的紧张压抑却已经是大不相同。
新月挂在天际偏左,微弱的白月光洒在小道上。赶了大半夜的路,阿碧与连城璧终于寻到了花平地图所画的山头。举目远眺,飞大夫所居的山中石屋,在山头密林之间隐隐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 唔,教师节到了哦~
希望所有老师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PS:
我就是悬念废,嘤嘤。
我把男主角放出来啦啦~求夸奖~
捧大脸~
☆、新月白
尽管早有猜想,但阿碧真正站在飞大夫屋前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人会将自己的屋子建成一个坟墓的模样?
姑且不说这行为的古怪,也不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否吉利,单是这无窗无风、毫不透光的屋子,人若是在其中呆久了,难道不会觉得气味难闻,浑身湿冷么?阿碧愣了好一会,才转头对笑着凝视自己的连城璧问道:“莫非这就是他被称为江湖上公认的怪人的原因?”
连城璧唇边笑意更浓:“这算是一个原因。传闻飞大夫睡的是石头做的棺材,我们今日兴许能有幸一睹。”
阿碧正被连城璧的说法说得怔愣,连城璧已上前敲响了那扇厚重石门。
开门的是一个长得很有些古怪的小童子。
小童子不但长得古怪,性子也不是很好:“敲什么敲,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么?有鬼追你们么,上赶着进坟?”
阿碧回神正巧听到这句话,便屈膝伏下身子,与那小童子视线齐平,柔柔笑着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是我的不是。只是我的朋友身受重伤,实在耽误不得,冒昧前来,还请小先生别见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