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听政殿,好几回瞧见他乘着软轿,就顺着丹陛旁的玉石台阶,来去匆匆。他似乎很忙,在殿内待不长。他在的时候,也是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着,真是炙手可热了。偶尔他的目光会与她对上。
隔得远,面目有些模糊。可她知道,他看的是她。就好像他每次跨进门槛,总是稍许环顾,像是确定,她有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听话”,不叫他忧心。这几日疲惫的不止是她,尚在月子里的姜柔,比她更遭罪。被人抬着在听政殿外磕头,因着身子没干净,不敢进殿冲撞了法事。虽不比旁的女眷在殿内待得久,可得数着趟的来磕头。
月子里的女人,本该静心调养。这么一折腾,眼见着,一天更比一天恹恹的,没精神。人也逐日消瘦下去。
她有那人暗中照拂,不愁吃喝,累了还能到偏殿歇歇脚,有的是人争着打扇子,端茶送水。
她这脸面,都快赶上宫里的娘娘。冉青曾打趣,她能得这许多人巴结,不为赵国公府未过门的世子妃这层身份。只为她是那人心腹从使,已足够她在宫里横着走。
就这么提线木偶似的混了几天日子,傍晚她照常出宫,人还没出宣武门,便被早前给她领路的太监,请去了离听政殿不远的鹤鸣堂。
“右相大人这几日都歇在此处。大人这会儿正在前头议事,您稍待片刻。”那太监替她推开门,满脸堆笑请她进屋。
她一路是乘他的肩舆过来,也不怕落了人圈套。这会儿再瞧见书案上他惯用的笔墨,便安安心心靠在圈椅里翻书。
不觉便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觉着脸上痒痒的,又湿又润,还带着微微的热气。“嗯。”她脑袋躲一躲,嫌烦,避开外界的滋扰。惹来那人低沉的笑声。梦里也觉得这声音好听,熟悉到令人眷恋。她挣扎着睁眼,眼前是他黑压压的头顶。他正俯身吻她脖子,束发的玄冠,形如履杯,边角顶着她头上的绢花。竟是趁她熟睡,背着人,与她亲热。她脸霎时就红了。
他一身丞相朝服,衣冠楚楚,高冠正容。行的却是这等偷香窃玉之事,端的风流。“帽沿刮头发了。”她借口推他,小手软软搭在他肩头,刚醒来,话音又软又糯,像江南的栗子糕,不吃也嗅得出甜味儿。“白话。”他识破她伎俩,抬手摸上素白的绢花。不客气拔了,随手扔案上。倒是退开些,许她说话。“何时来的?”她襟口上两颗盘扣已被他松开,醒来后浑身发热。脑中想着他轻薄她时的神情,若说不想他,那是骗人。他幽深的目光在她雪白的领口流连,毫不羞愧,雍容靠回去。
眼看她合上领口,话里含了意犹未尽,“耽误了会儿,来得迟了。”答非所问。听他这意思,他早该到了。早到了,自然能欺负她久些。她哪里听不出这人是在与她调情。他眼里的情潮太分明,强烈到周遭空气都有些滞凝。她不好意思清咳两声,装出严正的样子,过问起他这几日起居。
“睡得可好?腿还疼不疼?”他单手支在扶手上,不以为然应道,“仍旧是酸胀,只让周准马马虎虎,揉捏过一回。”她立时就心疼了。看他安安稳稳坐在推椅上,她挪一挪身下的圈椅,坐到他身旁。
慢慢儿将他的腿伸直,搁她膝上。撩起朝服下摆到他腰间,又卷了裤腿上去。小手贴着腿肚子,一点儿一点儿,替他舒活筋骨。男人的毛发比女人浓密,她手下是他结实的肌理,心跳有些急促。
上一世,她不是没为病患揉捏过,可碰触他的感觉不一样。男女之间有了感情的发酵,总容易面红心热。
明明办的是正经事,也容易往歪处想。“斋戒期满,带你去庄子上躲清静。”他觉得她柔软的小手,不碰他,他想得慌;碰了他,又难受得紧。他眯了眯眼,观她专注的小模样,心里软和,压下悸动,与她说正事。
“王上晏驾,太子即将登基,后宫妃嫔各有各的去处。下月初,公子丹会派人进京,接太妃娘娘回藩地荣养。”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透出的深意却不少。
她琢磨琢磨,终于想明白,文王既妥协,公子丹为何迟迟不退兵。原是等着安安稳稳,接顾太妃出宫。若是娘娘人在宫中,性命到底捏在新君手上,不知何时,便会成为牵制公子丹的筹码。那位当然不愿意。她斜眼瞅瞅他,暗自猜想,他也是乐见其成的吧?到底是他姑母,太妃娘娘出宫,太子对他的掣肘,相应也少了一分。
“左相大人怎么说?”朱家能乐意?她一头与他说话,一头越过他伤了的膝盖,往上揉捏。他于近处打量她着了孝服,臻静俏丽的模样。窗外晚霞照在她身上,衬得她温情脉脉,整个人,恬静中带了分妩媚。他看得入了迷,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此事拖不得。他若是不肯应,太子那头要如何交差?总不能新君继位,南边还乱象丛生。”她啄一啄脑袋,深感受教了。
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答应也得答应。万事都图个吉利,登基大典,更是如此。她惊叹这人事事都算计精准。跟他结盟的,敌对的,哪个都能派得上用场,真是好深的心机。“如此甚好,不用这么紧张兮兮,剑拔弩张。
爹爹那边,下官与家里,也都能安心。”总算不用辛苦隐瞒太太,心里也踏实。了却桩心事,她整个人都松快起来。手上轻柔慢捻,揉搓得越发来劲儿。嘴上欢欢喜喜问他待会儿会否在此间用饭。那意思,她想留下多陪陪他,晚些时候他再想法子送她出宫。她眉梢眼角都笼着温暖的笑意,仿佛终于被她等到雨过天晴。七姑娘沉浸在自个儿的欣喜中,没留意他越发暗沉的眸子。
“晚些时候离宫,可也不能太迟,怕今儿个又落雨。”她絮絮叨叨,许久没等来他回应,这才迟钝抬头。顿时迎上他凤眼半合,微微仰起下颚,隐忍的注视。这目光她太熟悉,心下咯噔一跳,脸腾的就烧起来,下意识往他身下瞄。
这才惊觉,她兀自欢喜,小手不知何时,已顺着爬到他腿根。她僵直着,缩着脖子,讪讪而笑。此刻停手,却遮掩不住,她手边已隐隐碰触到他身下鼓鼓隆隆,撑起的一团。怎么就忘形了呢?她后悔不迭。像是做了错事,不敢承认,偷偷抽手。
他本想逮了她,顺势干点儿怡情之事。奈何事不凑巧,他敏锐捕捉到门前渐近的脚步声。这时辰,想必是冯瑛派人来问,饭摆在何处。
他大是遗憾,眼见她再次溜走。忽而欺身,朝她耳蜗里吐气。“阿瑗竟思虑如此周到。
本世子伤的是腿,便是一时起不来身,别处要立起,却是轻而易举,无有妨碍。你也用不着为当面试探,面浅难为情,半途而废。尽可再大胆些,总归要叫你嫁的安心才是。”
第三一一章 五年,相识,相知,相依
守着他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太太带着团团,赶在年前回了泰隆。与往常不同,今岁年节,有她陪他在别院相守。这是她与他,一同度过的第一个年节。同来的,还有姜昱,连并公孙管旭几个。
守岁那晚,她照旧熬不住。好容易挨到子时,小脑袋缩在围脖里,毛茸茸的绲边掩了她小半张脸。她带着春英围着火盆子取暖,因着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大规矩。屋子中央也不设插屏,他与公孙闲话似的说着朝政。
姜昱几人在一旁听得专注。她只觉自个儿耳朵都快要生出茧子来。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左相在朝堂如何拉拢人心,党同伐异。底下见风使舵的,静观其变的,大有人在。这其中牵扯出诸多人名地名,她也是头一回听说,记不住。于是脑子越来越迷糊,渐渐便意兴阑珊。
七姑娘打了个呵欠,天儿冷,呵气成云。直直睁着眼,眼里浸得湿润润的,不会儿便光影迷离。
姜昱似有所感,回眸瞅她一眼。果真见她裹得粽子似的,避在雕花的落地罩后,歪歪斜斜窝在圈椅里。除了红扑扑的脸蛋儿,很有几分招人疼,规矩差得一塌糊涂。姜二爷面上一板,给春英递个眼色。那意思,将人给招呼醒,尚有人在,成何体统。
她每年守岁,骨子里那点儿懒毛病,遮也遮不住。坐不住,便赖上他,直到他背了她回屋,她不耐烦冲他摆手,自个儿蹬了软履,直往被窝里钻。
幼时便是如此,多少年过去,丁点儿不见长进。
春英避在七姑娘身后,伸指头,轻轻戳一戳七姑娘腰眼。她懵懵懂懂,顿时清醒。甫一抖擞精神,立时对上姜昱严正的眼风。七姑娘抽抽鼻头,挺直腰板儿。年夜饭吃的是饺子,她贪嘴,多用了几个。填饱了肚子,这会儿屋里热气腾腾,忍不住就眼皮子打架。被姜昱逮了现行,她紧一紧手上的暖炉,窘迫笑笑。
“困了?”她与姜昱一番小动作,没逃过那人眼睛。“去后头躺会儿。”
她如蒙大赦,抄着手,十分乖巧行礼告退。带上春英,掀帘子去了隔壁暖阁。
“到底是年岁轻,身子骨没长成,莫要过分掬着她。”他这话不止是对姜昱说,也是替她在公孙几个跟前圆场面。
在座诸位,哪个不知世子对七姑娘偏疼得紧。笑着应和,这事儿便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