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噎得,好半晌接不上话。这人瞅着刚换了药的右腿,一脸沉凝跟她谈“今非昔比”。这是个什么意思?仿佛她会嫌弃他似的。于是她也不敢问了,他这般骄傲之人,进进出出坐着推椅。照御医诊断,往后也不宜久站,推椅是离不得的。
表面坚韧之人,往往心思也细腻。许是经历过太多磨难,才造就了精神上的坚韧不屈,同时也练就出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官。
她想,若是换了她坐上推椅,顶着旁人无时无刻,或遗憾,或怜悯,或漠然的注视,她心里必定不好受。即便知晓他泰半是以伤腿作伐子,堵她的嘴,她也只得投鼠忌器,生生如了他愿。
姜昱瞥她一眼,看她这副样子,果真对九姑娘姜冉,私下逃家一事,毫不知情,一个字儿也没提。
此番公子丹率兵北上,打的是勤王的口号。要诛的,自然是公子成与巍氏一党。清君侧,除小人,保大周朗朗乾坤,为太子“平冤昭雪”。
真相如何,不过是那位动动嘴皮子,舌绽莲花,面面俱到,俱在那位掌控之中。
这九姑娘原本是被送到庄子上,听底下五花八门的议论,今儿说在山头看到秦王府私兵滥杀无辜,明儿又说郡城来的消息,再几日太尉府便要派兵南下,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闹得是人心慌慌,不可终日。
九姑娘自八岁后被关了佛堂,再没有读过书,虽是世家小姐,可那见识,真是少得可怜。除了识几个大字儿,跟她生母曲姨娘一般,就好比寻常妇人家,没见过世面。
母女两个惊怕之下,托人往城里去信。不巧的是,姜大人另有要事,人不在府上。这么一耽搁,又过去两日。如此,谣言越发吓人,九姑娘咬咬牙,在没征得姜大人同意的情况下,带着曲氏,卷了包袱私自回城。
好歹姜冉也算孝顺,前脚将曲氏安安稳稳送回去,转念一想,姜大人回来,她还得被关了佛堂。那般暗无天日,望不到头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与其被禁足,困得整个人跟掏空了似的,活得也没了滋味。等许氏回泰隆,照许氏对她的不待见,保不定便能随意将她指个人嫁了。
与其这般事事被动,处处受人钳制,不若学大房二姑娘,自个儿做一回主。于是趁府上没人当家,外间又人心不稳,正乱的当口,卷了曲氏屋里压箱底,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钱,与一对玉镯子,孤身逃出府,不知所踪。
此事已过去大半月,姜大人亲笔写了两封书信。其一送去七姑娘之前住的姜宅,另一封,送去姜昱府上。他两人随意哪个得了信儿,太太都会知晓。
九姑娘冥顽不灵,大胆妄为,姜大人失望之极。信里含恨写道,姜冉打小眼高手低,若是她奔着燕京的富贵来,偷着乘船进京,切莫收留她,只绑了她,叫人一路押回去。
送到姜昱府上的来信,门房送到太太手中,许氏是知晓的。因得了姜昱知会,便没与七姑娘提起。
而送到七姑娘府上那信,却是经了童伯,辗转到了那人手上。见是泰隆来信,右相大人眉眼一挑,成亲前,凡事慎重,多留了心眼儿。
打开来看,与亲事全无相干,也就没了兴致。刚要折回去,眼波在“九姑娘”三字上一顿。依稀记得,当初周准回禀,在她车辕上动手脚的,十有八九便是此人。
顾大人不是待何人都宽和好说话的。记起这一出,压根儿没过问七姑娘意思,乾纲独断,将信纸往烛台前一送。姜家那等糟心事,自有姜昱处置。她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府上,舒舒活活,陪他些时日。
“往后但有人上门请见,盘问清楚底细。歪瓜裂枣之辈,万勿放了往她跟前凑。”他一声令下,底下人哪个敢马虎。
不苟言笑,端正如公孙,不由也暗叹:世子爷得闲无需上朝,一身精力,泰半花在七姑娘身上。随着大婚临近,凡事儿与七姑娘沾边,那位的心思,缜密俨然与当初铲除巍党,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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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他道“好事。”
昭和八年九月十二,太子妾姜氏,诞下一子,小字任好。是为后世周平王。
洗三那日,已晋位美人的姜姬,下了帖子,邀太太许氏与七姑娘入宫观礼。这般大的喜事,自是推脱不掉。
十二那日,周太子一身玄色公服,戴杏黄远游冠。人逢喜事,太子原本只算得端方的面孔,也平添了几分意态风流。
观礼过后,太太与七姑娘被姜姬留下,单独说会儿子话。
“怎地好端端倒哭起来?”姜柔还在月子里,一众来贺的女眷,被请到湖畔凉亭吃茶嗑瓜子儿。屋里没外人,许氏被抱着小公子,忽然就红了眼眶,眼中含泪的姜柔,唬了一跳。
五姑娘姜柔十分慈爱,摸摸襁褓里小儿嫩生生的脸颊。期期艾艾抬起眼,面上不掩愁容。
“不瞒太太,这时候得了小公子,也不知是福是祸。后院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只一想起险些小产那回,再有庆阳宫早夭的两位皇孙,这心里,真是又惊又怕。夜里也不敢与小公子分房睡,只抱了他在身边,片刻不敢离身的守着。”
看姜柔月子里落泪,更当太太跟前大倒苦水,七姑娘沉静的眼眸里,腾起抹异色。也不急着安慰人,只等看她接下来如何。
“听说左相府已大肆为太子甄选绝色美姬,待得……”姜柔顿一顿,眼睛往甘泉宫那方瞄一眼。没道出的话,大伙儿心知肚明。“朱家这是未雨绸缪,想着为太子充盈后宫。”
文王身子越发不好,鲜少有清醒的时候。病体每况愈下,显是撑不了多久。如此一来,太子继位,指日可待。朱氏于各地搜罗美姬,当真所图不小。
“现如今这后院已是如此不安稳,再往后,倒叫我母子两个如何是好。”与其说这话是对太太吐诉,不若说是借太太在场,说了七姑娘听的。到底是姜家血脉,便是七姑娘不顾及,太太总是心软。看在姜大人面上,对她所出稚子,终有那么几分怜惜。
原是如此。七姑娘默默叹一口气。姜柔也是聪明,知道径直找上她,她未必趟这趟浑水。索性拐弯抹角,拉太太与姜大人做大旗。
好在姜柔分得清轻重,不贪心。听她话里的意思,左不过跟前少了信得过之人。短了耳目,在这后宫之中,诸事不便。
回去路上,马车里,许氏拉着她手,语重心长告诫,“这事儿帮得上即帮,帮不上,千万莫为难世子。”
太太总归是更疼她,一直以来也是通情达理。七姑娘应下,回头把这事儿原原本本,描摹给那人听,包括早间五姑娘如何冲太太诉苦,丁点儿没添油加醋。即便如此,那人还是皱了眉。
“她倒是会挑人下手。”那意思,姜柔赖上她,也怪她自个儿性子软。“罢了,此事自有人处置,你莫放在心上,瞎操心。”
他面上严厉,可她央求他的事儿,他想也没想便应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当心避开他伤腿,柔柔靠进他怀里。
这事儿她也是仔细掂量过的。不过是打个招呼,挑几个得用的太监宫女,给姜柔送去。只需他开一开金口,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儿。
“下官谢过大人。”他这般担待姜家之事,她伸手环在他腰上,亲昵表达自个儿的感激。
他眼里映着她身影,俯身叼了她小嘴儿,挟恩图报。“今晚上榻,一道安置?”
每晚看她蜷在他不远处的锦榻上,他稍一遐想,便按耐不住心里痒痒。她被他吻得含含糊糊,摇头不应。管大人叮嘱,他这腿伤若是不趁这几月养好,往后恐要落下病根。
他是怎样的性情,她还能不知晓?兴致上来,逮了她搂搂抱抱,虽克制,却也不是柳下惠之流。哄她的说辞一套又一套,这个头,在他伤好之前,坚决不能开。
他放开她,气息微微有些不稳。一双幽暗的眸子,深深看她,拇指擦过她嫣红的唇瓣。“管旭,着实可恼。”
这是她第几次,坚定不移回绝他?抱着她馨香温软的小身子,察觉她捂嘴儿,躲他怀里,笑得肩头发颤,摆明看他的笑话。他咬她脖子,到底是依了她。
之前允诺“往后都听阿瑗的”,言犹在耳,他罕少对她食言。
谁也没料到,便在小公子洗三宴隔日当晚,亥时五刻,一代大周君主,周文王,于甘泉宫驾崩。
她刚服侍他歇下,自个儿慢腾腾爬上锦榻,便被门外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惊扰。
“这就去了?”她披着外袍,得仲庆来报,心神有些恍惚。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将将过世那人,曾下旨召她入宫,更将她关在阴暗的后殿。然则她请见文王最后一面,那位君主,并非一心要置她于死地。贺大人替她说情,文王只叫她回去好好思量。未尝没有放她一马的意思……
她合上门,转身回内室。目光落在他被褥底下,平直舒展的右腿上。眼中沉凝,渐渐消散。
“下官伺候您更衣。”他乃当朝右相,自然得进宫拜祭。
他得了这信,由她搀扶起身,面上一派沉静。之前他已得了暗报,太子假借侍疾,渐次发落文王跟前几个心腹,将冯瑛一干人,尽数调离甘泉宫,换上左相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