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诸般猜想在七姑娘脑子里一一浮现。这当口,调贺大人回京,就不怕给太子凭添助力,于公子成不利么?
没等她细细琢磨,便听文王话锋一转,仿佛对她与那人的亲事,更放在了心上。“太史令卜算得如何?可定下吉日?”
七姑娘面色一正,庆幸自个儿没有走神。莫不然,谁知晓这话头忽然就能牵扯到她身上。
“回王上,奴婢也是得冯公公给递的信儿。定是定了的,定的乃是明年秋,九月二十一。”说着便向冯公公递去感激的一瞥。
她人在宫中,外间如何,消息进不来,形同耳聋目盲。那人素来行事沉稳,知她在御前当差,非生死攸关的大事儿,万不会与她私下传递消息。唯恐宫禁森严,被人察觉,带累了她。
冯公公能与她递个话,她也明白,必是受那人嘱托。冯瑛与他虽非一路人,至少在彻底撕破脸面之前,明面上,彼此两厢安好。装装样子,********。宫里的太监受人好处,跑跑腿儿,传些个不打紧的口信儿,是常事儿。没必要因了是他,刻意回避。有时候,立场不同之人,往往更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果然,文王并不动怒。用了大半碗汤药,从她手里的陶罐里,捻了块果脯。含在嘴里,缓一缓苦涩的药味儿。
“他倒是心急。寡人记得,你也不过九月初上头,方才及笄。竟是一月也等不及。”仿似笑他终究少年风流,文王斜睨她一眼,笑着挥手,命她退下。
这时候,她竟从文王身上,罕见的,感受到一种长辈待晚辈的平和来。
她深埋着头,躬身告退。及至避到门外,旁人再看不到的角落,这才仰起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抱着臂膀,眼神莫名复杂。
夜深,宫里寒凉。可是在这冷得本该令人绝望的深宫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半点儿没有温情在的。
文王几次提及他,话语虽淡,她却能听出,这位君王,对他实是赞赏有加。当初文王钦封他尊号“玉枢”。这里面,怕也是掺杂了几分真心。
夸他,也恼他。褒奖他的才华,也怒极他恃才放旷,处处与王权对峙。
七姑娘缓步往自个儿院子去,千头万绪搅在心头,终归,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世上,从来没有简单一句,好坏之说。譬如文王,自登基起,这位帝王,屡屡遭受世家掣肘。文王虽异常勤政,于政事上,却少有建树。可细细一想,巍氏能在短短数年内兴起,太尉府把持天下近半数兵马。不难窥见,文王绝非庸碌之辈。恰恰相反,不过是时不待人,壮志未展。
大周犹如一架腐朽的车马,经年累月在田埂路上颠簸驰骋。风吹日晒,车轱辘与车辕,折腾得近乎要散了架。再高明的马夫,御使起来,除了吃力,也只能眼见它于波折的路途中,吱呀吱呀,发出一声声仿佛到了尽头的哀鸣。
穿过长长的廊道,这是七姑娘头一回,如此深切领会到,“世事不由人”的道理。为了求存,王权与世家,哪个都没有错。错的,不过是这吃人的世道。
回去屋里,梳洗过后,她一人坐在妆奁前。静静望着镜中女子,缓缓抬手,一指点在镜中人眉心,划着圈摩挲。
呓语般喃喃,“若然导师知晓你近日所为,怕是要狠狠与你生气。”
人总是要活命。情理,情理。“理”之一字,早成了死胡同。余下情之一道,总是各有各的偏颇。今日她罔顾导师训诫,强压下心底的难受,脑子里只能想着,这么长长久久与他在一块儿,末了,总能与他分担少许。
他在“舍得”一道上,身体力行,给她做了最好的示范。他为她舍弃的,何止八王府助力。她不能永远坐享其成,她需要长进,为他,尽一分心力。
“从今往后,再不是‘问心无愧’。”镜里镜外,两张同样干净白皙的面孔,随着腕间闪闪发亮的珠串,微微折了光。她眼底的怅然,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一双清明坚定,又不失温暖的眼睛。
廷尉府衙,近些时日,听得最多,还是宫中传闻,姜女官如何本事,只一月不到,经她侍疾,文王已能亲自过问朝政。据传,再两日,文王便能恢复上朝听政。
太子宫中,诸位幕僚打量廷尉大人的眼光,颇有几分耐人寻味。或疑虑,或生怒,或猜忌防备。
顾衍把着酒盏,指尖旋一旋,冷眼一扫。在座诸人,因侍疾一事,对她生出质疑。他面有不豫,没给人好脸。
开口,挑眉反问,“诸位以为,侍疾有功,比‘图谋不轨,受人唆使’如何?”将天下大势,怨怪到一个女子身上。竟还疑心她生出二心。只这般对她猜忌,他全数视作对她的轻辱,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如今她名分既定,他袒护她,不遮不掩。
“图谋不轨,受人唆使”?谁人唆使?
本还喧嚷的大殿,慢慢儿消停下去。众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再不吱声。文王命大,病症有了起色,总比刚送了姜女官过去,隔日便病重不起来身的好。毕竟,这人,到底还是从太子庆阳宫中,送出门。
周太子听他一席话,心尖那根刺,这才消融了去。抬手唤人再送好酒,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鼓乐笙箫。
顾衍屏退欲上前斟酒的宫婢,手腕轻摇,指尖碾磨酒盏。半杯酒,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望着杯中模糊的倒影,在脑中勾勒她娟秀的笑颜。耳畔似又听她抱怨,“大人,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下官真不乐意干。”
第二九一章 姜女官恪尽职守,当…
七姑娘受命御前侍奉,庆阳宫中,太子妾姜氏,许是知晓再闹腾下去,事情也没了转圜。终是憋屈着,忍下一口气,关在自个儿院子里,紧守着门户安胎。
“怎么就莫名去了甘泉宫?难道又是那位替她谋划,意图给七妹妹脸上贴金?两家订了亲,咱们这位廷尉大人,这是要赶着抬举人呢。”姜柔轻抚着自个儿高高隆起的肚腹,不得不承认,这心里呀,直冒酸水儿。
同为女子,这境遇,怎就这样霄壤之别。
简云愕然睁大眼。如今宫中对七姑娘说闲话的,大有人在。话讲得难听,谣言七姑娘瞧不上世子妃头衔,眼下正瞅着后宫空缺,恬不知耻,使劲儿往上头逢迎。
听主子这口气,不像替七姑娘抱不平。反倒觉得七姑娘舍弃了她,不论心头如何打算,总归是为了更好的前程?
想着自家姑娘的脾气,简云没敢吱声儿。埋头默默描着花样,给不久后,即将要落地的小主子,缝制围兜。
“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可是随在七妹妹身边些时日,觉着我这做主子的,比不得人家精贵。受了她恩惠,你也心向着她?”
自打有了身子,自家主子的脾气,越发不好伺候。反复无常,前些时候还对进宫照看她的七姑娘亲厚得紧。转眼,人去了甘泉宫,主子心里又不痛快。
简云赶忙摇一摇头,陪着笑脸,柔声细语的劝慰。好容易,这才哄得榻上之人舒展了眉目。
背转身,简云将心头那点儿令她惧怕的悔意,自欺欺人,生生给压了下去。当初辛枝求姑娘送她回泰隆,彼时她还笑话辛枝,富贵跟前,反倒胆怯怕了,没出息。如今再回想,简云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往深处琢磨。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撵出去。不断提醒自个儿:开弓没有回头箭。
甘泉宫中,被五姑娘眼红,说了几句酸话之人,这会儿正与冯公公一道,退至一旁。静静等待御医诊断。
还是当日领头那人,这会儿邹御医背心冒汗,心里也是直打鼓。照脉象观之,文王病症,较之前,该是相差仿佛,不见得如何就有了起色。相反,这肾腑,像是露了亏虚之兆。
邹御医挺直脊梁端坐着,使劲全身力气,稳住把脉的手指。眼梢仔细察看文王面色。“望闻问切”,首要一个“望”字,便跟他诊出的脉象不符。
宫里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文王气色极好。面色本还蜡黄,眼下也浮现出一抹黛青中微微泛黑的阴影。如今,不止见天的回复了神采,两颊处,也日渐饱满起来。尤其一双利眼,威严清明。
这病症虽不轻,却也不至病入膏肓,也就谈不上回光返照一说。
邹御医觉着自个儿脚下也跟着冒了汗。莫非真是他医术不精?借着切脉,换一只手,悄然瞥一眼对文王身子,无比关切的冯公公。再瞄一眼他身后半步,形容坦荡,婉约娟秀的姜女官。邹御医收手,牵出个喜不自胜的笑来。仿若大喜过望,砰一声重重叩拜下去,一迭声恭贺文王圣体大是好转。
嘴上说着贺喜的吉祥话,邹御医深埋着头,从没有哪一刻,对这宫里俯身叩首,行大礼的规矩,如此感激涕零。借着袖袍遮掩,再没有人能窥见他眼底怯怯的心虚。
今儿这头,他是不点也得点。诊不出症结所在,殿内所有人都以为文王即将圣体安康,他要敢空口无凭,就这么直冲冲吐露出不吉利的话来,且又拿不出丝毫救治的法子。依文王病中,对寿数无比看重,且越发失了耐性的脾气。邹御医心惊肉跳,唯恐实话实说,反倒落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