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兴还来不及,如今竟被这太监带了来,看了绝不该看的。她是那人三媒六聘,未过门的嫡妻。文王身子如何,一丝一点儿,也不能对外泄露了风声。
好阴毒的心思!
七姑娘掩在袖口下的手紧了紧。耳畔听御医摇头道,“头痛巅疾,下虚上实,过在足少阴、巨阳,甚则人肾。此病需较长时日,静心调理。王上此时病痛,微臣除施针以镇之,实是再无良策。”
殿内几名御医,当先那人,诚惶诚恐告一声罪。身后几人纷纷跟着叩拜下去,肩头微微哆嗦着。
话是这么说。可若是施针真能镇痛,如今他们也不用担心自个儿顶上的脑袋。文王患疾已久,起初那会儿,施针尚有些效用。只当下……几人私底下交换个眼色,俱从对方眼里瞧出听天由命来。
正当殿内气氛凝滞,几名御医担惊受怕,生怕被降罪之际。自来忠心耿耿的赵公公,猛然一拍额头,“唉哟”一声叫唤出来,仿佛忽而记起一事。
“这可都是奴才的不是,险些坏了大事。”赵全面上欣喜若狂,一手扬起拂尘,直冲冲指向七姑娘。
“启禀吾王,奴才先前听说,太子宫中那险些小产的妾,清醒过后,也是见天的喊着肚子疼。请过御医,硬是没诊出个好歹来。这不,若非姜女官进宫侍疾,那妾姜氏,也不会立马就缓和下来,似真就见了活神仙,药到病除。”
赵全一头回禀,一头几步奔过去,强拉了七姑娘,也不顾她腿脚站得发麻,就这么硬拽着人,跌跌撞撞往御前带。
“方才奴才也是将将想起,往后殿去交代她主仆两个,甘泉里各处的规矩。路上得了信儿,想她许能派上用场,情急之下,领她进的门。听了御医诊断,这心头一急,险些又将她忘在脑后。奴才真真该死!”
说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重重打了自个儿两个耳刮子。
七姑娘如今是恨不能待他效劳,再多抽几个大嘴巴才好。这黑心眼儿的太监,竟敢假传圣旨,诱她入局,岂止是无法无天。
当面对她说文王宣召,到了御前,成了顺手带她过来。这是嫌她不够招文王的眼,再将她架了,火上烤一烤。
若是她侍疾不力,正好堂而皇之,即刻给她落个罪名。这么一环套一环的谋害,七姑娘抿着唇,没王命,只默不吭声。
“姜氏女?”榻上那人缓缓睁眼,浑浊的眸子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缓缓将扶在额角的手放下。
“寡人记得你。”喝退不堪大用,胆小若鼠的御医。文王被人扶着,勉力直起身。“江南末等氏族,姜氏一门,序齿排七,且唤你姜七。你可知晓,寡人因何传你入宫?”
第二八八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缘何召她入宫?七姑娘藏在心底的老实话,在心头绕了几回。到了嘴边,话风一转,讷讷回了句“实为侍疾”。
在这宫中,想要活命,便得恰到好处,装糊涂。不管这糊涂,看在旁人眼中,是真是假,真又真了几分。
殿内沉寂片刻。文王凝视她许久,抬手召她近前。也不知是否说的反话,竟是开口夸她。
“教得不错。是个沉稳的。”
谁教她教得不错?明白人都听出来,这话呀,牵扯到了赵国公府那位。
“你可通晓玄黄之术?”
听文王这般发问,退到一旁的赵全,搭在拂尘柄上的手,指尖动了动。带她来之前,他想过如何在御前落井下石,让她吃一场闷亏。可此刻……赵全心里有些拿捏不定。事情跟他设想,仿佛有些个出入。
赵全服侍文王时日不短。自然看得出,文王对这位赵国公府,尚未过门的世子妃,似并未显露出过多迁怒。
文王对姜家这女子这般古怪,竟还特意招她问话。赵全心里打鼓,忽而有些后悔,圣意未琢磨明白前,贸贸然带她进了殿。
赵全能发现的事儿,生来一副玲珑心肝的七姑娘,立马也意识到。眼前这位病得厉害的天下共主,似乎,跟她所想,略有不同。
“回王上的话,奴婢读过几册《内经》杂卷,自个儿无事琢磨,行的都是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远不能跟宫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诸位御医,放一处比对。”
七姑娘谦逊,既不明着开罪如今处境极为尴尬的几位大人,话里也没推三阻四,忙着撇清,透出不肯侍疾的意思来。
既知进宫侍疾是本分,她方才也是这么回话。有没有这份能耐,临到头了,打肿脸充胖子,怎么也得试一试。
单只侍疾,她心里并不惧怕。七八分的成算,摆在面上,适时装出几分畏首畏尾,惟命是从的谨小慎微。
即便心里对眼前人少有敬重,面上,装也得装出几分样子来。
这日午后,七姑娘于御前,小心翼翼伺候着。端茶送水,拧热巾子给文王净面擦手,侍奉汤药。
主子躺着,她站着。主子用饭,她饥肠辘辘,饿肚子依旧站着。偶有内廷之臣进来回禀,无需文王屏退,她比哪个都识相,自个儿请退,恭恭敬敬,倒退着出门。
赵全候在殿中,微眯起眼。眼睁睁看她一副比谁都安守本分的模样,恨得牙痒。
这鬼丫头!宫里那套不问不看不多事儿的保命工夫,似被她融进骨血里。硬是叫他挑不出错儿来,着实招人恨!也不知十来岁的丫头,哪儿来这般老练的心性。
晚上七姑娘当完了差,拖着发麻,沉重的脚步,慢腾腾挪回自个儿屋里。春英一早等在门外,乍见姑娘是扶着腿儿回来,顿时就慌了。
“小姐,这是怎地了?可是那阉人下手害你?”宫里头不干净,春英是早知道的。可没想到,有世子护着,那人也敢明目张胆的害人。
迎了人进门,春英蹲在七姑娘身前,眼看是要掀起裤腿儿,仔细查看。
“莫慌,没挨板子。只是站久了腿麻,不听使唤。”
春英这才拍拍胸脯,提起的心又落回远处。
因着七姑娘当值,耽误了时辰。饭食早已凉了,院子里没有伙房。主仆两个就是冷饭冷菜,马马虎虎裹了腹。春英皱着眉,忧心忡忡。
“照您这么说,打明儿起,您还得这么当差?您可是世家小姐,更是世子爷未过门的世子妃,朝廷命妇,有头有脸。怎能将您当了寻常宫婢使唤,这不折辱人么?”
春英握着姑娘的手,越想越觉姑娘委屈。面上泫然欲泣,眼眶都红了。
“哭什么?如今这情形,恰恰相反。比之前设想,安稳不知多少。”拉她起身,七姑娘小手轻轻揉着脚脖子,晶亮的眼瞳,乌黑油亮。
经了一下午,她似乎,有些摸着头绪了。
接下来小半月,七姑娘依旧干着御前宫女的活计,可仿佛,又渐渐熬出了头。不为别的,只为那句当初赵公公力荐七姑娘的吉祥话“得姜女官,跟遇了活神仙似的。”文王头痛癫症虽未根除,可这折腾人的病痛,却是实打实,眼看的有了好转。
赵公公如今脸色不好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滋味,真真堵得人心头窝火。
本以为捧她,不过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哪里知晓,这还真叫他遇上个有本事的。他之前遣人去太子宫中打探,传回的消息,他只当是言过其实,夸夸其谈。姜家底细,不是他眼睛长头上,小瞧人。就姜家那家世,还真是根基浅薄到,连个够分量遮掩的辛秘,都寻不出来。
彼时他大为嘲讽,如今再看,却再不复之前笃定。他底下人查探到的消息,可没一条,关乎那丫头懂医识药的。赵全甚而疑心,姜家是否顾氏一早布下的障眼法,实则府上水深得很?
七姑娘不知赵公公心里百转千回,刚伺候完文王服药,她退出门来,转身遇上被人前拥后呼,恭维着的御前大总管冯瑛。
近来也与这位冯公公见了几面,只觉这人是个笑面虎。女官试那会儿,这位冯公公恰好是主事之一。远远瞅一眼,只留下个富态,会审时度势的印象。
如今近处接触几回,每每按照规矩向这人问好。这位冯公公,总是按章办事,尤其当文王跟前,就好像是看在她能替文王分忧这事儿上,从不对她多加为难。气度城府,比他在宫里认下那干儿子赵全,强出不知多少。
晚间,春英照例端了热水,服侍姑娘泡脚。就这么垂首侍立一天,其间也不许坐下歇口气。别说姑娘细皮嫩肉,从没遭过这样的罪。便是换了她与绿芙,也得叫苦叫累。可偏偏,她家姑娘一声也不叫唤。只回了屋,懒洋洋趴在案上,得空便翻书习字。
春英眼里的担忧,七姑娘怎会看不出来。只有些话,此时不宜掀开了讲。身处宫中,隔墙有耳。经了这十余日,她渐渐看清自个儿处境,老实讲,之前是她过于狭隘了。
都说人处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因人而异。
文王虽召她入宫,却绝不是抱着与赵公公那等人一样的念想,是要刻意与她为难,或是借由羞辱她,打赵国公府的脸。
当此夺嫡紧要关头,于文王看来,恐怕她在传言中,于“侍疾”上的得力,比牵制那人,兴许更有效用。或许这才是她此番被招进皇宫的真正缘由。将她做了棋子,不过是顺带,从未真就觉得,单凭她,能够制衡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