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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吴甫早已吓破了胆,此时哆哆嗦嗦讲了水牢里的事。陈太妃听完与那道士交换了个眼神,问道:“那丫头死了没有?”这却把吴甫问住了,他一愣道:“老奴急着来跟娘娘报信,还不曾去水牢里看,大概是死了的。”
  陈太妃烦躁不堪,脱口道:“怎得让她死了,如意逃出宫去定和这贱婢有关联,现在又去哪里寻回如意。”
  那道士却开口了,目视着吴甫道:“她确实死了?死前可招供了什么?”
  “当然是死了的。”吴甫哪里服气,争辩道,“那水狴犴何等厉害,就连铁打的汉子也未必能熬过去,更何况一个小丫头。不过那丫头嘴硬得很,倒什么也没说。”那道士站起来,走到吴甫身边,淡笑道:“此言当真?”
  此时吴甫无论如何都要死扛到底了,咬牙道:“老奴敢以性命担保。”
  “那就好。”那道士微微一笑,忽的忽地一扬拂尘,从吴甫头上拂过。只听吴甫一声怪叫,仰面跌倒在地,额上鲜血直流,竟是不活了。翠儿在一旁骇得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却很快又自己捂住了嘴。
  “元祁,何必又弄得一地血污。”陈太妃微微皱眉,但她心中却甚是赞许这道士的做法,昨夜百密一疏,竟教吴甫去捉拿绮罗,若是把宫闱中的秘事传出去岂不麻烦。只可惜这丫头死了,如意的下落便难找了。
  这道士名叫元祁,原本是个无赖汉,不知怎的竟去了终南山修道,阴差阳错得了缘法,入宫炼丹。此时他一挥手,两个道童便手脚麻利地把地上都清理干净,又将后殿门打开,将地上的尸身拖了出去。翠儿胆战心惊地伏在地上,只听陈太妃清咳一声,她顿时浑身发抖,颤声道:“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报娘娘。”
  至七月,司空穆景奏报,邺京宫室营造已毕,广殿灵台,敞阔明丽数倍于洛都。隔五日,石宣策拜叔父石虎为丞相、魏王、大单于,加九锡,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邑,总摄百揆,又即日迁都于邺京。
  迁都之日,王侯贵臣、庶士豪家,皆倾城而出。入邺京是从东而入,东面有三座城门,左边“建春门”,右边“东阳门”,独有中间一门匾额空空,却是空留皇帝来书写。到了城门下,司空穆景便捧了纸砚来,见石宣只是凝神不书,便赔笑道:“昔日宫室还未建成,高祖皇帝指点皇舆图时曾言,东为‘青阳’。”他话音刚落,果见石宣一挥格玉管笔,却在纸上落了三个大字,他定神瞧去,却倒吸一口凉气,那纸上写的却是“望京门”。穆景向一旁的魏王石虎望了一眼,见他紧抿双唇,面色不悦,便也不敢多言语。
  石宣倒来了兴致,一时又叫人呈上了其他九座城门的匾额来看,穆景额上冷汗涔涔,哪敢造次,忙命人赶紧呈上来。谁知石宣也并无过多意见,大多都点头认可,只提笔将向西的“西明门”改作了“承明门”。
  入城门过了御道,便要在内宫之中的大夏门宫楼上集百官而诏告天地。此处按下不表,且说程太后一行却是凤辇径直入了慈寿宫。邺都宫室宽阔,慈寿宫一带宫室百间,高台林立,十分富丽。
  住不了几日,程太后便以宫中冷清为借口,将自己的外甥女程蓉接入宫中,安置在自己寝宫西面的观畅堂中,又亲自拨了四五个宫人去服侍,起居用度一概比肩冉玉琪所居的涵碧轩。今日赐绸缎,明日赏酒席,太后对外甥女程蓉的恩宠之厚一望可知。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涵碧轩和观畅堂中住着的二位,一个身后是魏王,一个身后是程太后,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邺京宫中人人越发谨言慎行,唯恐不知开罪了谁。
  比起程太后的高调张扬,魏王石虎却更按捺得住性子,明面上并不与宫里通气,甚至主动交出了戍守宫城的兵权,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在这种状况下,人人都以为皇后的凤位该要花落程家了,可谁都想不到变故却出在皇帝这里。
  自从石宣登基后,便要追封父亲石兴为太宗皇帝。许是因为心里有气,到了中元节前,程太后便传出口谕,要回洛都去祭祀大行文皇帝。程太后身边自是离不了侄女程蓉的,又不放心留冉玉琪在宫中,一道懿旨传下,竟是让二女随她同行。冉玉琪虽然畏惧程太后,却也无计可施。等到太后出城那日,车驾何止百辆,随行宫人如云,阖宫中服侍的宫人竟有半数都随驾出城,程太后抬眼一望,随行的侍卫首领却是冉闵,顿时面色变青,不悦道:“是魏王让你来的?”
  “末将并非奉魏王之令,”冉闵极是精神的一抱拳,爽朗道,“是陛下的旨意让末将随行扈卫。”
  程太后却是不信的,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便上了凤辇。众人皆不敢言语,便是玉琪也离得远远的,面上都是惊恐神情。唯见冉闵神色自若,竟是坦然上马,扬鞭道:“出发吧。”
  一路烟尘滚滚,迷人眼目。时人在路旁皆跪拜而暗叹,太后之势如此之盛,程氏一族兴许还有再起之日。也有眼尖的人,远远瞧着太后凤辇旁有一银甲将军,剑眉星目,着实相貌英武堂堂,自是不免窃窃私语“这是谁家儿郎,生的这样好?”,这时便有知情的人悄声道,“噤声,那是魏王麾下最得力的小冉将军。”余人都是啧啧称奇,“便是那个在昌黎以两百精锐奇袭慕容氏打仗的冉棘奴?竟生的这样好相貌。”此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百姓们都知道了,竞相争来看“冉棘奴”的风采,反倒无人关心太后的仪仗,至于其中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二八少女,都是芳心暗动,望向冉闵的目光中便更多了几分不同。
  洛阳离邺京也只半日便到了,车驾至玉真观外,程太后扶着程蓉的手臂慢慢下车。众臣还是第一次瞧清程蓉的样子,却见果然是个肤色白皙的貌美女子,一双凤眼极肖程太后,只是眼波流转,更见几分俏丽。
  程太后向前走了数十丈远,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又回头唤道:“冉氏呢?”冉玉琪早已跟随在众宫人之中,此时听到太后召唤,急忙快步赶来,她是习过武的,步伐轻快倒也不费劲,只是这几步路赶得急了,姿态自然不如程蓉走的那般从容端庄,冉闵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眉,轻咳一声。玉琪被兄长点醒,顿时慢下脚步,想起宫里学的规矩,不疾不徐地姗姗向前慢行几步,堪堪扶住程太后的右臂,态度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洒脱大方。众人在旁看着,自是又叫了一声好,只觉玉琪竟又是一种不同的爽朗风度。
  两女站在太后身旁,恰如春兰秋菊,各擅其场,俱是美不胜收。程太后倒未想到她入宫不久有如此长进,竟能应对得体,她心下不悦,面上却不带出半分,只扶着二女的手臂,缓缓抬步向观内走去,自有一番沐浴斋戒祭祀的功夫要做,冉闵瞧见众女眷都进了观中去,当下叫来了郭殷叮嘱吩咐了几句。郭殷一一应下,忍不住问道:“小冉将军要到别处去?”冉闵点点头,目光望向了外面的街市:“我还有点私事要办。”
  这几日因着迁都,百井坊临街这一片胡人易货的商铺便动工拆建起了起来,运砖砌瓦的工匠来往穿梭,一片嘈杂声中,冉闵凭着记忆中的印象进了一家小店。这季节正是炎热异常,这店家虽未关门,却也没有什么生意,店里的几张桌子还是原样摆着。冉闵走到窗边的那张坐下,店家却还记得他,笑道:“客官,可还要烫个锅子?”
  冉闵摆摆手:“罢了,这样热的天,还吃什么锅子。”那店家也不啰唆,端盘送了两斤酒过来,又切了盘卤牛肉,拌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冉闵自斟自酌,不多时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便去柜前算账。店家收了他的银两,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就前几日,去年那个紫衫的姑娘也来过。”
  冉闵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店家所指,他涩声道:“是吗,她又来这里了?”那店家点点头:“这次请了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颇有几分富贵相呢。”冉闵点点头,再不想问了,垂着头快步便离开了这小店。
  七月十五,正值中元。又逢月圆,邺京彻夜灯火通明,百姓倾城而出,手持帛纸香烛祭祀先人,一时间阡头巷陌俱是火光。
  然而背街处,雍风一吹,行人便渐稀少。在城北越发如此,从永和里向北,原本有一大片连绵的宅院,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本是汉末时董太师的宅院。后来汉末之乱,高楼大宅多已废弃,前朝齐王司马冏重修为府邸,房庑连属,丹槛炫日,复现繁华景象。待到永嘉南渡时,一把大火烧了连绵十里,倒阔出了一大片空地来。司农寺瞧上了这片地,拟做籍田典农之所,谁料先帝朱笔一圈,却将此处拨给了石兴做世子府,世子不喜高楼广厦,只起了一座三进的小院,而周边之地依旧归了司农寺做太仓。
  石兴薨逝多年,宅院早已废弃,门上刷了乌漆,连牌匾也无,檐角皆是黑瓦琉璃,在暗夜看去越发显得阴郁而神秘。一个男子慢慢地沿着院墙踱步,不时抬头打量着檐角上的立兽嘲风,许是因为烧得漆黑的缘故,却见那平素里不引人注目的小兽今夜却格外的狰狞舞爪,一双大眼睁得滚圆,四爪张开前倾,但又好像只是定格在那个瞬间,便被瓦上无形的手拽住了后尾,在檐上似跃非跃,挣脱不得。他忽然觉得自己生出的这种想象有些好笑,嘴角微微牵出一点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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