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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石宣摇头大笑:“梦乃虚幻事,怎能实现。”田戡亦是望向荼娘,微微皱眉,似也心存疑虑,“要如何入人梦境?”
  “只需指尖一滴血便可。”荼娘笑着解释道。
  可她话音刚落,却见田戡脸色顿时变了。而石宣目光转向一侧,自也是一副不甚关心的样子。
  蘼娘虽不能言汉话,却也明白他们是在怀疑自己的本事。她略有些气恼地嘟起嘴,忽的忽地来到席前一把扣住了石宣的手腕。田戡被她骇得酒醒,与荼娘异口同声道:“不可无礼!”他是习武之人,反应急速,早已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蘼娘喉间。荼娘惊得脸色煞白,跪地道:“贵客休恼,蘼娘只是年轻不懂事,并不是要冲撞贵人。”石宣伸指弹开田戡的佩剑,淡淡地道:“何至如此。”田戡已是一头冷汗,跪地道:“臣有责在身,敢不殚精竭虑。今夜臣邀主人出来,只为饮酒作乐,绝不敢让闲人伤到主人贵体。”蘼娘瞧瞧石宣,又瞧瞧田戡,一脸的迷茫,好似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石宣沉默片刻,忽地转头对蘼娘道:“且让你来一试。”
  这句话蘼娘却是听懂了,顿时面露喜色。但她也不敢造次,一手托着一个白玉小碗,有些畏缩地看了田戡一眼,忽地眼睛一亮,指了指田戡的佩剑,示意要用这个划破指尖。石宣微微点头,伸出右手,便是认可了。田戡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见石宣心意已决,伸指在剑锋上一抹,一滴殷红的血便落在玉碗中。
  蘼娘捧着玉碗走到露台中央,双目轻闭,右手捻了个法诀,空中虚虚一抓,竟然抓出一张数丈宽的素色绸缎来,而她的左手却伸指入碗中,点了那滴鲜血,便在素缎上飞速涂抹起来。
  此时也不知她如何做法,露台上陡然升腾起迷离烟雾,如云遮雾绕,又似海上日升。田戡与石宣早知她技艺惊人,也不免暗暗纳罕,再看这重烟气越来越大,很快便将众人都笼罩其中,好似身处云端。而蘼娘纹丝不动,端坐在烟雾最深处,手上的涂抹却不停止。说来也奇,明明只有一滴血入玉碗中,可蘼娘以指作画,那鲜血好似取之不尽,很快便在素缎上涂抹出一个虚虚的人型来。石宣凝神去看,却见那人影颇有几分眼熟,他心念一动,正待细看,却忽觉身旁景色换了,竟已不在适才的那间雅室中。此时他心下足够惊骇,打量四周,却已是站在了一处极空寂苍茫的海边,海浪翻声,明月高挂,身旁的桑蘼二女都不知何处去了,就连田戡亦是不见人影。他本待呼喊,可忽的忽地一抬眼,海边悬崖下竟然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只是背对着他,遥遥地隔了数十步的距离,素衣碧裙,踏浪而立,竟如凌波仙子一般,衣袂微微飞起,缥缈若无,周身都笼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去。他一时眼涩舌结,张口欲言,万语千言却都凝在喉间,竟不敢置信此情此景。却见那女子微微侧了半面,缓步向他走来,一抬首间,只见她面上罩着一层薄纱,可露出的半面柳眉入鬓,星眸微闪,这神情是何等的熟悉。
  “绮罗。”他轻唤了声,颤颤伸出手,好似怕只触到一个虚幻的梦影。
  她目光微错,轻声唤道:“小宣。”语声虽低,脉脉含情无限。石宣一时竟不敢相信双耳,心头狂喜,不由自主地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天可怜见,终教我又遇着了你。”而她罕见的极其顺从,纵身投怀,伏在他肩头吐气如兰:“我心亦如君心。”
  隔着珠帘轻缦,田戡立在堂庑下,透过雕花的朱栏窗,静静地看着屋内的情形。
  “侯爷请放心,蘼娘的药用了极大的分量,此事必无不成的。”不知何时,荼娘已站在了他身旁。
  “成与不成,与我何干?”
  未想到碰了个钉子,荼娘见他神情冷淡,倒颇觉诧异,细细打量他几眼,见他已移开了目光,果然并不如何萦心。她正低头思索,却听田戡又问道:“这药用了,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这是汉人用的五石散,只不过蘼娘又多加了几位迷药,只能让人致幻,却不会伤身。”荼娘顿了顿,又添了句道,“只是此药醒后,会汗出如浆,不可饮热酒,否则易伤心脉。”她说罢,又等良久,也不见田戡说话,便不敢造次,默默地退下了。
  田戡又向屋内望了一眼,果然见到戏码已演得入巷,那沉静如墨的男子不知何时卸去了周身的防备,却是轻拥着一身素衣的女子,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瞧着那絮絮的神态,该是说着别来的情思。情字一脉,竟让人如此刻骨铭心。他嘴角微动,目光又挪到那女子身上,只见她垂眸含羞浅笑,神情中难掩一抹自得的神情。
  这倒是他第三次见这女子,头一次是在石虎的府邸里,那时她只是石虎宠姬身边的侍女,言辞便给不肯屈与人下;第二次见,却是在这洛阳城中的一个小酒坊里,她遣人邀了他与澄心说有要事相谈。他初觉诧异,与一个小小的婢女有甚好谈?澄心与她有旧交,便从旁说情。他看在澄心的面子上便去了,这女子娓娓道来,程太后、魏王都有女子送入宫中,独他镇守一方的武威侯没有宫内支援,岂不可惜?不如与她联手,互为助力。
  那时他便对她留了意,只觉这女子颇有几分心机。然而真正见识到她的手腕胆识,却是今夜的这出好戏。她不过小小一个侍女,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痴心妄想,能遣动佛图澄为她说情设局。他本不愿答应,既然已经抽身出来,如今魏王势大,是不必多生枝节。但澄心却一言点醒了他:“樱桃出身低微,满眼攀龙附凤。”田戡心中一动,若真是个只想攀龙附凤的小侍女,便不怕拿捏不住。那日他随口问道:“你有何法,能伴陛下身侧?”
  “自是攻心为上。”她郎朗而言,并不露丝毫怯色。
  田戡果然留了心,不由得对她高瞧了一眼:“说说你的攻心之法。”
  她却卖了关子,对他深深拜下:“贞乐郡主是奴婢在长安时的故交,盼望武威侯瞧在郡主的面上助奴婢一臂之力。奴婢是个孤零无靠之人,如若事成,奴婢此生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眼前谜底揭破,原来再简单不过,这妮子竟是知道从前里面这位的那段玉蝉的旧事,便想出了这么个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来。他微微一哂,难为她竟有这样的胆识,今日倒叫她趁了心意。眼见得室内越发旖旎,田戡转开目光,便意欲离去,正待转身时,猛听得室内咣当一声,竟如一声平地惊雷!
  田戡须臾间收住脚步,却听得里厢中脚步迭乱,紧接着便是朱门开合又重重关上之声。他也觉尴尬,赶忙隐在柱后,却见石宣竟是赤足疾奔而出,他面上尚带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意,可一双眸子漆黑清明,分明是神情极清醒的。田戡心知必是出了什么变故,目送着他走远,方才推开一侧的小门。
  却只见室内还是适才的样子,轻缦细纱,云山雾罩。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似麝非麝的气息,金樽玉盏皆散落在地。他细细寻觅了一番,方在重重纱幔围绕中寻到了那个女子,云髻半偏,一抹嫩黄额钿被酒渍晕开,污了细心描画好的远山眉黛。她耷着眉眼,神情竟如死灰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一任罗绢的披帛滑落到肩畔,露出肩头一点春色可疑的胭脂斑痕——这情景看去香艳又支离,好似刚刚绘好的一幅春宫,展眼就倾倒了荼蘼架,画面须臾间僵死定格在那一刹,只余下一点未绝的余音。
  田戡信手拾起地上的一条散落的纱缦递给了她,她垂着头接过,隔了良久,本就瘦弱的肩膀终于微微耸动,她终是小声的地抽泣了起来。田戡驻足片刻,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便道:“我让荼娘来替你收拾。”
  “侯爷请慢……”樱桃忽地开了口,只是声音粗哑的紧,“请让奴婢一个人待在这里。”荼娘早已惴惴不安的地等在屋外了,听着这话,心里更觉一惊。再看田戡转身出来,赶忙低声请罪:“妾办砸了差事,请侯爷责罚。”谁知田戡却并没有发作她,只淡淡地道:“你在这里守着,等明日天亮,将她送回永宁寺去。”
  夜沉沉,已三更。
  冷风扑面一吹,凉爽中带几缕未散的烟火气息,石宣蓦然停住脚步,人便清醒了几分。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路上行人都早已散去,只余下星点火光,大抵是未燃尽的纸屑,在阡陌间微微闪烁,明灭不尽,偶有片片半焦的纸叶飞起,好似鬼火余光。
  这个时辰倒也无去处可去,若是回宫,只怕又惊动守门的禁卫,平白惹出极大的阵仗。邺京的道路他并不算熟识,索性便信步而行,捡着有亮光处慢慢前行。行了约略小半个时辰,便觉得身上又泛起那种难耐的燥热来,他心头莫名起了一阵烦躁之意,一抬头,便见身旁的背街处挑着面小小的青布酒旗,他便信手掀开门帘,迈步进去。
  酒家掌柜原也没想到这光景还有生意能做,正歪在柜后做着酣梦,忽听得脚步声响,睁了一只眼,并未十分清醒,口中兀自喃喃的地张罗道:“客官里边请。”石宣瞧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罢了,我自己来便是了。”那掌柜倒是乐得躲个清闲,一指墙角的几个坛子:“酒都在那里了,碗在纱橱里,五个大钱一碗,自行堆在柜上就是。”说罢,那掌柜的一闭眼,竟是裹了薄毯又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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