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心下记起着刘熙死时的遗言,似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一双明亮的眸子盯了刘胤一瞬,终是挪开了目光,轻声道:“这些日子,你想必会很难熬。”
“那是自然,”刘胤叹了口气,眉间浮起一抹忧色,“宫里是无事的,但国丈那边多少总有疑心我的意思,大行皇帝去的仓促,也无遗命留下,这个时候若要主持大事,却是难自处的。”
一缕复杂的神色在她眼眸中一闪而过,她再度沉默了,内心纠结万分,终是决定且观望一阵再说,便道:“只要朝中君臣一心,何愁诸事不决?”刘胤望向她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温柔,颔首道,“你安心休息一晚,明日我会让韩钧伴你入宫。”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玉缕和芙蓉二两人便服侍了绮罗起身,替她梳洗整齐了,一概脂粉饰物都是不能用的,只着上白色麻衣,系好孝带,收拾齐妥,出门时只见韩钧早等候在府外,他神色似有三分不悦,看到绮罗也只是简单作礼,便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入宫去。
车马到了午阳门外就停住了,此时天色刚蒙蒙亮,天边微露曦光,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人都在门外站着,似是等待入宫。韩钧领着她到了一队车马前,其中有许多妇人,却是太原王刘隗的家眷。刘隗是刘曜未出三服的族叔,在亲贵中极有声威,如今又领着大司徒的官职。他的母亲秦氏年过七十,仍是目聪耳明,一望便是极精神又有决断的老妇人。秦老夫人听韩钧说明来意,望向绮罗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不同,含笑道:“从前听澄心提到过你,便也如同老身的孙女一样了。既然南阳王有吩咐,姑娘便随着老身入宫就是。”绮罗恭敬应了,自是上了她的羊车,后宫悼唁设在内廷,外臣不得入之,韩钧记着刘胤的嘱托,又向太原王府上的家人多嘱咐了几句,这才去了。
羊车上颇是宽敞,除了对坐的卧榻,还有一张小几,盛着茶水点心。秦老夫人道:“早晨可还未用膳食?先吃点垫垫肚子,你这孩子看着便身子骨不太结实,入宫守孝三日不得出,等会儿小心支撑不住。”绮罗知她是好意,便取了点心小口吃了起来,心里却犹疑秦老夫人怕是要问澄心的事。谁知秦老夫人一句未提,只叮嘱她入宫的礼节,步步繁复,足有数十项大礼要行,踏步叩头半步也错不得,绮罗一一默记在心。秦老夫人看她脸色发白,有些怜惜道:“罢了,你若一时记不得这么多,只管跟在我身后就是。”绮罗心中感激,说道:“若无老夫人教我,今日我不知道要出多少错呢。”
秦老夫人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想起了孙女,叹气道:“可怜的孩子。这样好的相貌,又这般伶俐知礼。”
她的语声中颇有几分温柔爱护,绮罗很少得人这样如对子女般的怜爱,顿时红了眼圈。秦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道:“罢了,你和澄心不同,是个有福的孩子。”语声中却不无怅然。绮罗不欲让她伤心,小声道:“只可惜绮罗命薄,生下来便只有母亲这一个亲人,今日见到老夫人,如同见到自己的亲祖母一般呢。”
秦老夫人望着她,目光越发柔和:“从前我有一位兰表姐,嫁给了呼延家,她的女儿也是你这般花容月貌,只可惜……命薄了些。看到你真让我想起了许多故人。”
“呼延氏”三字听到绮罗耳中,好似巨雷一般,她忙问道:“老夫人说的这位呼延氏,是什么来历?”自从她听了刘熙说起自己的身世后,便悉心打听起当年的事来,此时听到秦老夫人提起,怎肯错过这机会。
“我兰表姐嫁的呼延家当年在匈奴五部中何等声威,”秦老夫人叹了口气,望着绮罗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兰表姐的夫君呼延德,有一亲妹,嫁的便是我匈奴开国皇帝光文皇帝。兰表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南经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又有拥立之功,位极人臣。兰表姐的女儿纤罗,又嫁给了昭武皇帝为正宫。一族出了两代皇后,是何等荣耀之事,只可惜两任皇后都与天子不睦,具是红颜薄命。前一任呼延皇后是惊怒而死,嫡出三子无一人留下。纤罗更是命苦,她从入宫便不得荣宠……”绮罗听得睁大双眼,想起刘熙说起昭武皇帝与五叔义结金兰的事,想不到昭武皇帝竟还真有一位正宫元后姓呼延氏,难道她便是自己的母亲 ?绮罗怔怔道:“那后来呢?那位兰表姐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可谁知忽然车轮一滞,好似碰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驾车的内侍低声道:“老夫人,已到大殿外,请您下车。”
秦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嘱咐道:“入宫要噤声守礼,不得有闪失。”
绮罗随她下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向停灵的大殿而去,可满脑子都是想着适才在车上秦老夫人的话,倒有几分魂不守舍。
内妇悼唁设在皇后的寝宫长秋殿之侧的别殿内,早有许多内命妇已跪在灵牌前哭灵,看来已是哭了许久了,此时人人的眼眶都是红肿的,绮罗冷眼瞥着许多人手里都攥着东西,不时地在眼角擦来擦去,心中便已有数。秦老夫人领着绮罗在前排跪下,却是满面戚容,虽然没有多大的哭声,但却是诚心诚意的举哀。
绮罗心中感动,这满殿的人中,能如秦老夫人这样真心实意地为刘熙祷哀的人并不多见。她便也低下了头,想起许多与刘熙相识的旧事,自也是感伤难忍。
过了片刻,只听殿外有内侍尖细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到。”
殿内众人同时一怔,都低下了头,绮罗眼角瞥见灵前多了一裾衣衫飘动,又听卜皇后的声气痛哭道:“先帝,你怎能就这样弃我母子而去了。”这哭声好不凄厉,紧接着那衣衫一闪,竟是昏倒在地。
众内侍顿时都慌张地围了过去,秦老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忙起身过去,厉声道:“乱什么,快请御医来。”绮罗跟在秦老夫人身后,这才看到卜皇后一身缟素,怀中抱着大行皇帝的灵位,竟是已经哭昏在殿上。皇后身边跟着的卫修最是得力,马上就带御医来了,匆匆为卜皇后诊过脉,又试了几针,那御医才擦汗道:“不妨事的,皇后娘娘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
他话音刚落,卜皇后便悠悠醒来,一眼瞧到了秦老夫人,更是悲从中来,拉着老夫人的手哭道:“伯祖母……先帝……他抛下我孤儿寡母……”
秦老夫人双眼湿润,连连抚慰她道:“娘娘,莫要伤心过甚。”
众人好一番劝解,卜皇后这才止了哭声,在内侍的搀扶下无力地站起身来,还要坚持在灵前举哀。此时殿内的事早已传到了前朝,卜国丈红着眼眶遣了几个内侍来问话,请皇后娘娘千万保重身体,还要主持大典。卜皇后半推半就的顺了众人的意,也不再坚持举哀,便由着内侍宫人扶回后殿休歇下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半日,大殿内的命妇都觉累极乏透,偏生卫修送完皇后回来,又诚恳地对秦老夫人道:“我们娘娘实在太过于伤心,刚回寝殿又哭得晕了过去。这边灵堂,只能请老夫人代为主持。”秦老夫人颔首道:“请娘娘放心,老身定不有辱圣命。”
秦老夫人毕竟是古稀之年了,全靠一股意气支撑,坚持跪在殿上举哀。但她身后的命妇到底是些年轻些的妇人,哪里忍耐得住,但全在秦老夫人平素有威严在,惮压得她们不敢造次。但时间长了,她也有些支撑不住,额上有冷汗涔涔,却是咬牙不语。
绮罗离得最近,自是瞧得清楚,忙扶住她低声道:“老夫人,若有不支,便去旁边歇息一会儿,何必在这里硬撑。”可秦老夫人只是摇头:“这些内妇多是父兄夫婿在朝中的重臣,前朝之事未定,领她们在此举哀,也有许多用处,我必须在此。”
朝中新帝一日未登基,便有一日的隐患在,满朝文武,不少人都是掌军握权的人,谁人心中没有点小九九,难怪要让她们的妻眷入宫举哀,也有为质的作用。绮罗想清楚这道理,心中更是不忍,便有几分埋怨卜皇后:“她又要这个贤德的名,又要让老夫人劳心劳力,如何宫里便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您能主持大局?”
一语点醒梦中人,秦老夫人也有些清醒过来,便叫来一旁的小黄门,低声问道:“宫中的张选侍、陈修容二两位娘娘怎么不见了?若有宫中贵人在,更宜在此间主持大局。”
那小黄门面露尴尬,支吾了几句,却说不清楚。秦老夫人越发恼怒,声音不免大了些:“皇后娘娘生产不久,身子骨弱,倒也情有可原。难道张陈二两位娘娘也哭得晕过去了吗?如今人都在哪里?”身后的命妇们也都听到动静,太宰与大司空的夫人们都是宗妇出身,此时都纷纷出言指责。更有散骑常侍的妻眷尹氏是宫中张选侍的大嫂,此时趁机抹泪道:“我们家娘娘往常每隔三日都要送信到母家问安的,这已有十多日没有信回来了,家里母亲挂机的紧,还盼能让我们与选侍娘娘见上一面。”
而光禄大夫陈全的妻眷汪氏更是面色发青,此时大声道:“我们家小姑五日前传信回娘家要请个大夫入宫去,当时我们还道宫里皇后娘娘是她表姐,还须去宫外请大夫?可家母关心,仍是送了大夫进来,怎么今日入宫我们才知道那大夫连宫门都没进?就直接被送去掖庭令那里看管起来?皇后娘娘总得给舅舅家一个说法吧?”此言一出,众人反都安静下来,陈家是卜皇后的舅家,陈修容更是卜皇后的表妹,难道连她家的人都被拦了?那宫里大概真的出事了,于是就连张选侍的大嫂尹氏悄悄止住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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