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兽要靠强弓,猎心要用什么?
他信步走出明堂,却径直来到了后面的偏院中。
是有些话该叮嘱一下那位长安来的安定公主了。
“这么晚了公主还没有安歇?”他推开门,只见阿霖坐在屋内的竹榻上,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冷了的饭菜,却是一口都没有动。阿霖神色冷冷,头也不抬,便道:“出去。”石虎淡淡一笑,在她身旁坐下:“你心里定在埋怨我心狠手辣,不肯放你一条活路。”
阿霖并不理睬他,只重复那句冰冷的话:“你出去。”石虎只当她不过是个孩子在发脾气,推了推面前小几上的朱色漆盘,难得的和颜悦色道:“多少吃一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阿霖骤然发怒,伸手忽地掀了那漆盘,咣当几声那饭和汤都撒在地上,淋漓满地。
门外的郭殷听到动静,赶忙进来,却见石虎面色如常,一时也不清楚什么状况,便低声对石虎道:“这位公主脾气可硬的很。”
“硬气的人我见得多了。”石虎摆手让他退下,忽地径直走到阿霖面前,抬手便掐住她的脖子,迫的她不得已抬头与自己对视。
阿霖双足在空中乱踢,拼命地挣脱他的掌控,口中兀自含糊不清地咒骂道:“你这该死的恶贼。”石虎淡淡一笑,仿佛毫不在意:“等明日叔王登基,自会送你入宫去服侍君王。你识相的话,就好生听话。不然……”
他的手微微守紧,阿霖很快被掐满面通红,喘不上气。石虎突然松了手,低笑在她耳边警告:“你是知道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你要是敢不听话,惹怒了叔王。我定会率军挥师西去,到时候你的哥哥们,你的国人都要因你而成亡国奴。”
阿霖双目简直要冒出火来,直视着面前恶魔一般的男人。无数诅咒的话语都要骂他,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心里很清楚,这些话绝对不只是威胁。一种彻骨的寒意逆着她的脊背而上,瞬时让她觉得冷透了。
太极殿外,灯火彻明,里面人影穿梭,极是忙碌。
石宣立在玉阶下,便要使人通传,石勒近身服侍的黄门高安正好带人捧着一大摞奏折出来,一眼瞧见石宣,便迎过去道:“小郡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祖父在殿里面吗?”石宣头也不抬,只顾向上去。
“二公子带了东夷的使臣来了,正在与大王商议要事,这会儿可不能进去,”高安慌忙拦住他,借着手里的琉璃灯照了照他铁青的脸色,关切道,“小郡公怎么脸色这样差,可是出了什么事。”
石宣身子一僵,脸色更加难看:“我现在就要进去。”
“小郡公可不要胡闹,”高安大惊失色,苦口婆心道,“现在非常之时,小郡公要想想去世的世子爷。”
去世的世子便是石宣的父亲石兴。高安从前便是服侍石兴的内侍,自然一门心思替石宣筹谋,他拉着石宣向旁走了几步,低声道:“过几天大王就要登基了,诸王的位份还没有定下来,太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太子的位置,你的两个叔叔可都盯着呢。这个节骨眼上,一点儿错都不能有。”
石宣怔了一怔,涩声道:“如果不能救绮罗,就算当上储君又有什么意思?”
“是谁在外面喧哗?”石勒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显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高安脸色发白,忙遮掩道,“是老奴,老奴该死。”
“祖父,”石宣不顾高安的阻拦,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大殿厚重的大门,“是孙儿要见您。”
高安大是着急,扯住石宣的衣襟,简直要哭了出来:“小郡公,请为您的母亲想想。”石宣面色坚毅,毫不为所动。这情形被石勒看得清楚,他指着石宣道:“让宣儿进来。”
殿里不过数人,石勒高坐在殿上,宝座巍峨,灯光又晦暗,远远地瞧不出他面色。在他身旁是一个光头的大和尚陪坐在侧,便是石勒最信重的国师佛图澄。石勒的两子石恢和石弘都没有坐的份,只能站在一旁侍候,大殿近门处,还坐着几个头上只扎一根辫子的人,瞧上去很是魁梧,大概便是东夷来的使臣了。
那为首的使者面容虽然凶恶,可着实会说话,一瞧石宣便笑道:“这就是陛下的嫡孙了?果真龙章凤姿,不同凡响。”他的汉话说得音调也怪,石勒却听得大悦,抚着短须微笑不止。石勒虽然还没登基,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连身旁人都不敢乱称陛下,偏偏这位使者有意讨好,一口一个陛下叫的顺极了。他又觑着石勒的面色,谀词如潮,“蒙陛下看重,将那安定公主赐给我们东夷国和亲,我们大王子感激涕零,恨不能飞马前来洛阳,当面叩谢陛下的深恩厚意。”
石勒哈哈大笑,极舒心怀:“尔吉是个知好歹的,让他莫辜负孤的美意,来洛阳就不必了。”
东夷来使都是石弘一手促成的,此时怎能少了他,果然石弘也假笑着奉承道:“父王的胸怀宽阔,堪比尧舜。连安定公主也未自己享纳,却赏赐给东夷国,这是何等的宽阔心胸。”
这比喻却有点不伦不类,石宣何等精乖,故作不解地抬头道:“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大禹,他们虽然都是古时候的大圣大贤之人,但哪里能和祖父相比?”
尧舜虽然圣贤,但都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子孙,却把帝位拱手给了外人。果然石勒闻言面色有些不豫,眼风扫过石弘,这已是颇不悦的表现。
石弘僵笑着退了下去,脚步有些发沉,心里暗暗咒骂石宣。
石宣向前几步,忽然在殿中跪下,高声道:“祖父,孙儿有事相求。”石勒不以为意:“讲。”石宣觑了觑石勒神色,忽然奓起胆子道:“孙儿的父亲死得早,自幼也缺少教诲。想斗胆向祖父求一个恩典,请祖父先答应了,不然孙儿不敢讲。”
此言一出,殿里众人都惊住了。石弘与石恢对望一眼,目中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石勒想起早逝的长子,心里颇是伤感,略沉吟便道:“你有何求?孤可允你。”
石弘鼻子快要气歪了,心里亦是发酸,大哥死了这么多年,想不到父王还是这么偏心。这小子肯定是要皇太孙的位置,他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筹谋都要成空,瞪着石宣恨不得连眼珠子都瞪出来。石恢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失态,手却在衣襟下比画了一个斩杀的动作。石弘心里略宽,这小小毛孩当了皇太孙又怎么样,看他能得意几时。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石宣定会开口向石勒要皇太孙的名位了,只有站在殿门口的高安惊慌失措,杀鸡抹脖子的向石宣比画着什么。
“孙儿想讨长安来的安定公主为妻。”石宣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浑然不顾所有人震惊的神情。
殿门未闭,陡然一阵寒风刮进来,殿内风灯忽而摇晃,光影摇曳不定。
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东夷使者更想不到这等变化,面色发青地便要站起身来说话,偏生石弘心里却安定了些,向使者使了个眼色示意勿要作声。
石勒也是很意外,瞧了石宣许久,方道:“你想清楚了,就是要求这个?”石宣仰起头来,半张金箔打造的面具让他原本俊朗的面部都隐在黑暗中:“孙儿想清楚了!”石勒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神色却很冷淡:“将小郡公带下去,看管起来。”
“大王。”高安满脸是泪,扑在石勒脚下,颤声道,“大王请看在过世的世子爷的分上……”
石勒驻足在石宣身旁,低着头看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祖父,”石宣毫不畏惧的大声道,“请祖父出言无悔。”
石勒眸中的失望再难隐藏,摇了摇手:“带下去。”
绮罗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她有些狐疑地走过去,却见石宣只着一件青色长衫,刚刚打完了一套罗汉拳,正用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你怎么又来了?”绮罗瞧了瞧她,又望了望数丈高的宫墙,“该不会又是翻墙进来的?”
石宣笑眯眯地望着她:“这次我可是光明正大的被祖父送进来的。”
绮罗一怔:“出了什么事?”石宣侧着脸细细打量她,只见她鹅黄的衣衫襟口处绣着一枝淡淡的芙蓉花,绣得精巧极了,她起身行动间,那芙蓉花的影子便微皱起,绕的枝叶相叠,光影里无数细小的金尘飞舞,似镀了薄薄的金。
“祖父要把你嫁到东夷去,我求他别把你嫁走,祖父被我将的下不了台,就把我关起来了。”他脸上忽然有点红,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其实他是要求娶绮罗的话来,好在他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
绮罗大是感动,眼眶一红,低下了头,泪水却止不住地顺着下颌往下淌。
“哎,哭什么,”石宣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口里兀自不住取笑她,“好几年不见了,还是个小爱哭鬼。”
绮罗又好气又好笑:“谁爱哭啦。”到底却是樱唇微启,露出了一抹笑容。
“又哭又笑的,羞也不羞。”石宣刮她鼻子。
两人忽然都笑出了声,仿若回到了几年前,在孟津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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