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姬双眸微睐,忽然抬头望着他,双眸里莹然有了颜色:“会怎么处置他?”心头疑云骤起,田戡有些疑虑地打量着薄姬,似要窥探她心中真情。薄姬心中一跳,扯住了他的袖子,凝睇着他语声哀哀:“我只想早日出去。”
田戡放下心来,眉间顿时舒展几分,到底是多年相伴,知根知底,怎会几日就变了心?他亦是安慰她道:“不用急,大王已传了信使去,想来这两日长安就该有信来了。”
“五叔,你在看什么?”绮罗有些好奇地看着刘曜,却见刘曜正望着窗外出神。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屋外的回廊下站着一男一女,只是隔得远了只能觑见身形。她还欲看个仔细,刘曜却取下了窗下的支架,将长窗合上,淡淡地道:“再煮一次茶汤,这次要煮出蟹眼纹来。”
又过几日,薄姬端了酪盏进了书斋,却迟疑着没有离开。刘曜抬头凝望她片刻,忽然道:“长安有信来了?”薄姬神色恭敬:“是。”
瞬时间,绮罗的小脸惊得煞白。而刘曜仿佛毫不意外,掷笔在案上:“与我更衣。”
也没什么要换的,无非一件赭色衣袍,一顶铁梁冠。
绮罗疾步追到门口,满心都是惶然。
“放心。”刘曜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不会有事。”
如此富丽的宫苑,如此精致的衣食,这都是她此前从未见过从未想到过的。可绮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生平头一次这样恐惧。就好像许多年前,母亲走时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些日夜相伴,她早把刘曜当作了至亲之人,虽然唤他五叔,可在她心中,他与父亲无异。
心内好似一盆开了锅的水,沸腾又汹涌。绮罗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静静等候着。
夜雨敲窗,别苑外忽然有了脚步声,她又惊又喜地冲出去,看到来人却顿时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道:“我……父王呢?”
来的人是田戡,此时对绮罗行过礼,皮笑肉不笑道:“大王请公主过去说话。”
隔了半月,再见石勒,已是在太极殿下。没有了酒宴歌舞的温柔诗意,两旁都是文武伫立,朝堂的凝重中透出几分肃杀的意味。绮罗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可走到太极殿下,真正看到了刘曜熟悉的背影时,心却陡然提到了喉间。
在高高的御座下,刘曜背对着她双膝跪在地上,如一枝迎风折断的青竹。发冠此刻有些凌乱,几缕斑白的发丝随风乱飘。而他膝下,有一支弃下的长鞭,上面数点殷红,细看去,更觉触目。
她瞬时胸中气血翻涌,便欲冲过去扶起刘曜。可田戡的手却在她手肘处牢牢扶定,笑道:“公主去劝劝您的父王,莫要与大王为难。”话说到这分上,仍要看一眼石勒的脸色,这才松开了手。
绮罗来不及多想,冲到刘曜身边,双手扶住了他,眸中顿时泛出泪花来,低声道:“您……您何必……”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下去,已是红了眼眶,轻轻擦拭眼角,泪水滚滚而下。
“绮罗……”刘曜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一开口,双唇已是发白,可他本是镇定,一看到绮罗,突然眸中多了几分惶恐,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绮罗对上他的目光,只见眸中全是担忧,七分假也就成了七分真,更是止不住眼泪。
石勒本气得脸色铁青,坐在御座上呼呼喘气,一看到刘曜神色,忽然眸中多了几分不明的含义,对着绮罗缓和了口气道:“孩子,到石伯父这里来。”绮罗不明所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石勒。可刘曜忽然把她拉到身后,试图用自己的身躯遮住她。
越是如此,石勒便越发坚定了念头。他与田戡交换了个眼神,点了点头,有些不悦地对刘曜道:“你吓唬孩子干什么,让她过来。”田戡在石勒面前是颇得宠信的,此时便拉着绮罗到石勒面前,笑道:“大王是最喜欢孩子的,公主不必害怕。”
石勒笑着向绮罗招招手:“孩子,在石伯父这里可好。”
绮罗又走近了他些,柔顺地跪在他膝下,迟疑地点点头。
石勒面色更和,笑道:“你可是有两个哥哥在长安?叫他们来陪你好吗?”
此时绮罗已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一旁最近的侍卫离石勒也有数步远。她装作童蒙无知的样子,右手却悄悄探入怀中,侧头便望向刘曜。手指所触是冰冷的匕首,削铁如泥。她心中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却发现刘曜看向自己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那目光里有制止、有告诫,却独独没有半点鼓励。
她在心里咬着牙,几次三番地制止着自己拿出匕首刺向石勒的冲动,闷着头按着事先准备好的答案,浑身颤抖着说道:“是,胤哥哥和熙哥哥都住在长安。”
这孩子果然是胆小的,石勒看着绮罗簌簌发抖的样子,心里大是满意,又说道:“你的哥哥们不相信你的父王住在石伯伯这里的事,你回去带个信好吗?”
刘曜忽然厉声道:“绮罗!”这一声如石破天惊,震得绮罗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而一旁的田戡见势不妙,慌忙用布塞住刘曜的口,又把他拖出了殿。刘曜双目欲裂,一双眸子直直地望着绮罗,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
到底是父女连心,石勒心中叹了一声,却更有了几分把握。使了个眼色让田戡赶紧把刘曜带走。对付这老狐狸没办法,对付个胆小的女娃娃还不容易?田戡果然是出了个好计策。
绮罗眼睁睁地看着刘曜被拖出大殿。人人都看到他的悲愤,他的伤怀,却只有她知道,五叔那一瞥里是怎样的叮咛。
来了,一步步都按着五叔说的那样,半分都没有出乎意料。
这是五叔精心布下的局,我不能坏了五叔的大事。
绮罗瘫坐在地上,心里千头万绪,可面上却不敢带出一丝破绽。她畏畏缩缩地抬起一张粉嫩的小脸,望着石勒哭泣道:“石伯父,请您不要为难我的父王。”
“放心,”石勒鼻中哼了一声,笑意半点未减,“只要你带话给你的哥哥们,让他们都来洛阳,孤就保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就如前段日子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绮罗哭得快要缓不过气起来,石勒等得不耐烦,田戡此时回了大殿,却对石勒使了个眼色。石勒随即会意,板了脸道:“你要是不听话,孤就把你们父女丢到地牢里去。”
田戡忙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地牢里有老鼠又有臭虫,专会啃小女娃娃的脚丫子。”
绮罗吓得惊叫一声,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小脚,抽抽噎噎地哭泣道:“绮罗都听石伯父的话。”
石勒终于放下心来,他从一旁的矮几上取过一封火漆密封好的书信,递给了绮罗:“这封信你带回去给你的哥哥们。如果他们问起你父王的事,你知道怎么说吗?”
“知……知道……”绮罗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和父王在石伯父这里住得很好……我和哥哥们一……一起再来石伯父这里……”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小得微不可闻,满脸的泪珠莹然,楚楚可怜的小脸上写满了惧意,哪里还让人能有半分怀疑。再看一旁的几个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田戡笑道:“小公主是个聪明的孩子,定不会辜负了殿下的好意。”
石恢凑上前对石勒谄媚道:“父王,我看这样最好,让这女娃娃回去带信,不容那两个小兔……兔……小子不信。”
石勒也极是满意,对田戡吩咐道:“你们去安排人手,送她回长安去。”
正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进殿,在石勒耳边耳语了几句。石勒面露喜色,大声道:“宣儿果真醒了?”他面上显然喜形于色,便要去后殿看小宣。石弘常伴石勒身边,自然是离不开的,便对石恢使了个眼色,石恢会意,忙对石勒道:“父王,我跟随田将军去安排扈卫。”
绮罗低着头,退到殿前,突然奓着胆子问道:“石伯父,我走之前能见我父王一面吗?”
“不用了,”石勒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等你从长安回来,就可以跟你的哥哥们一起见他。”
绮罗心知再说也无用,便默默跟在田戡身后。
走到了宫门口,眼见着五凤门上那硕大的金凤越来越近,绮罗觉得一颗心也似快跳到了腔口,恨不能插翅飞出这牢笼。
偏生石恢谈性甚浓,正对田戡笑嘻嘻道:“若是长安那两个姓刘的小子真的来归顺,那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半壁江山,田将军也算是立下一桩天大的大功劳。”田戡回答得甚是谨慎,“末将不敢居功。”
“你与我这样客气作甚,我又不是那石阎王!”提起石虎,石恢不屑地摇摇头,又问道,“父王打算派多少人去长安?”
“也不会太多,”田戡起了点疑心,含糊道,“大概数千吧。”
石恢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又说道:“田老哥,你且放心,只要你按我的吩咐,把我的一支亲军也编到扈卫的队伍里去,我和大哥定会在父王面前好好保举你。”
他倒是赤裸裸地挑明了来意。田戡微微一怔,却不好拒绝他,推辞道:“扈送的人马都是从大王的羽林中挑选的,末将不好自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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