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亦是惊呆了,大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一眼望到冉隆铁青的面色,和那把横在樱桃脖子上的银刀,绮罗嘴角微颤,却站起身来,毅然道:“不关她的事。”她此时心中已经横了下来,大不了把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只要能拖一刻是一刻,一定等到长安的人到了替五叔把话传了才能安心。她心中主意拿定,一把推开樱桃脖颈上的银刀,正色对着二冉道,“一切的事,总要见到我的两位皇兄再说。冉将军现在就要痛下杀手,是不是为时太早?”冉隆冷哼一声,却不肯正面与她冲突,侧过头去,但手并不松开半分。
便在此时,那城楼上忽得一声炮响,伴随着刺耳的铜铸声转响,偌大的铜门直直地向上抽开来,接着一叶快舟从城中飘然而出,不过一箭风快,便稳稳停在了冉隆等人乘坐的大船前。
冉隆面色突变,也没工夫与他们废话,便松了手走出舱去。绮罗眼风扫过樱桃,只见她面上血色全无,低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奴婢……奴婢……”樱桃话未说出来,两行泪水却滚了下来。冉闵瞧着有些不忍,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快擦擦泪。”樱桃抽噎着接过帕子,看到那帕子上绣着的一颗红殷殷的樱桃,正是自己前几日绣了给他的,不免面上一红。幸好绮罗一直盯着冉隆,倒也无暇顾及她。
且说外面乱成了一锅粥,绮罗紧紧跟随冉隆,抬眼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顿时噔噔倒退数步,倚靠着船舱,眼波飘浮游移,面上煞无血色。
而立在快舟船头上的人,却是个年轻又精干的将领,正是数年前有过一面的韩钧。此时他手中持一柄长剑,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大船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多谢石王不远千里派人送了个假公主回来。”
若是对方以礼相待,又怎会做这些安排布置?冉隆此时心知变数已生,来不及细思他话中意味,此时四面八方都是韩钧的人马,喊杀声震天动地,冉闵匆匆赶来前舱,放眼望去,就连后面跟来的几艘船上一众羽林都被绑缚了绳索,压上船头。冉闵尚且想做顽抗,可冉隆面上一白,心知大势去矣,伸手制止了冉闵,惨然道:“今日我兄弟中了奸计,已无言再对洛阳父老。”冉闵目色惨然,长叹了口气,手中的金刀应声而落。
韩钧冷哼一声,便让校尉过去将他缚了个结实,目光却又向舱旁的绮罗身上移去。
绮罗心中一颤,向他叩首一拜,高声道:“小女绮罗,带了大赵天子口信给太子。”
韩钧闻言面色越发阴沉,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一旁的人身上划过,却挥了挥手,让人将船上的人都带回了城中。
浩浩荡荡的一场招降,却被化解与无形。冉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大半早已在渭河上就已被控制住,剩下跟到长安城外的不足百人,也尽被绳索缚住,连同冉氏兄弟一起,都关押在地牢之中。
绮罗却被单独关到了一处无窗的暗房之中,到了晚上,韩钧亲自审问道:“陛下要你带什么话回来?”绮罗身上带着厚重的枷锁,缩在暗房一角,垂目道:“口信是带给太子殿下的,不见太子,绮罗不敢擅自转述。”
韩钧目中逸出一抹冷厉光芒,威吓她道:“你假冒公主,已是大逆之罪,怎能让你去面圣。还不速速招来?”绮罗一动不动,垂目只看着足尖,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是南阳王让你来问我的吗?”韩钧被她顶得一愣,竟然忘了斥责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妮子竟然知道这么多事。”
冰冷潮湿的暗房里只铺了薄薄的缛草,绮罗双脚都生了冻疮,却找不到一点可以御寒的东西。连身上的薄裳还是几日前在船上时穿的,早已破得不成样子。暗房里不见天日,偏生有寂静的出气,唯有老鼠四下乱窜的声音偶尔传来,便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也该会崩溃的,偏生这个小小的女孩没有半点的畏惧之意。
韩钧反反复复地盘问了她良久,她要么不理,要么只有一句话:“是南阳王让你来问我的吗?”她心中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滋味,她是识得韩钧的,昔日里跟在南阳王刘胤身边的便是此人。
那个被她视作恩公的人,两年来日夜都视作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威严存在。却有朝一日,竟然指示手下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以如此阴暗又可怖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临行前,刘曜的叮嘱密密切切都在她耳边,这几句话只能传给太子,对任何其他人都不能说。他怕绮罗不能明白,又强调:“就连胤儿也不可。”
彼时她不明白,那个人也是五叔的儿子,为什么五叔会露出这样戒备的神情。她甚至心中有几分为他抱屈。可如今当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她终于懂了。那一衣之恩,她念念不忘了两年。可在他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究其心底,他是冷血的。
那一瞬的温暖,只是错觉。少女的绮梦,也无非是个笑话。她想彻的这一瞬,心里好似有一个漏风的窟窿,冷风灌入,只觉哀莫至极。她忽然觉得千里的奔赴都成了一场荒谬的闹剧。
她服了石虎下的毒,冒死来传一句口信。除了五叔的托付,心里是否有一点点奢望,是来见他一面?
也许救人于危难的那个大英雄,永远只该存在她的梦里。
韩钧终于被她磨得无法,过了三天,只能去向刘胤低声回禀:“那小妮子甚是倔强,坚持不吐露分毫。”有短暂的沉默,刘胤在房中踱步良久,忽然道:“你觉得此事有几成是真。”
“从在孟津城外土丘里找到的那孩子的口供来看,十有八九这小妮子是与陛下一道被石逆所……”韩钧犹豫着如何措辞都不甚恭敬,到底没说完后面的话。这些日子各地的信都如山一样堆在案几上,任谁都知道陛下恐怕是出了大事。此刻绮罗的身份就有些微妙了,陛下春秋鼎盛,虽立太子,却没有颁过遗诏,绮罗带来的口信几乎决定了未来大赵的命运。
刘胤默思片刻,然后道:“那就带她去见太子。”
“万万不可!”韩钧坚决阻止道,“陛下之心意,怕是九成九都是要让太子继位的。”他再也顾不上忌讳,索性说个直白,“王爷好不容易抢了先机截下这口信,怎能拱手让人。就算这小妮子不招,死也要死在咱们手上。”他手里比画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这一份狠辣早就不隐瞒了。
刘胤微微摆手,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我的父皇,千辛万苦才送了这孩子回来传信。我若再阻拦,便是不忠不孝之徒。”
“王爷今日一念之仁,他日莫以此为憾。”韩钧心中始终愤意难平,又转了念头道,“王爷再给末将三天时间,明日此时若她还不肯说出陛下的密旨,末将就带她去见太子。”
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刘胤的神色在朦胧的灯下晦然莫辨:“再给你一日。”他顿了顿,又追了句话,“不可动刑。”
冷,寒意刺骨。
绮罗在冰冷的牢房中昏昏欲睡,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儿仿若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又似坠入刺骨的冰窖之中。手脚仿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这样的伤痛难挨,连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昏迷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痛蔓延到口中,嘴角都被咬破,却只能发出几声含混的呻吟。
韩钧见她这样固执,存心要了结她的性命。于是并不入牢中再审她,却也不许人来送饭送水,将她弃之如杂草一般,抛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再无人问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仿佛是漫漫无期的等待,房门被踢开的一瞬,她有一瞬的神志清明,似乎听到一声怒吼,可她睁不开眼睛,隐约只看到一抹明亮的颜色在面前抹过,接着她便陷入沉沉的昏暗中,再无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已身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珍珠帘卷,锦被绣鸳,触目所及都是精致摆设,一切仿若在梦中一样。绮罗有一瞬的失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抬起脸,却见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芙蓉面近在咫尺,那是位衣饰华贵的少女,从床榻旁的绣墩上起了身,正笑吟吟地端详自己,双手合十在胸前,喜道:“阿弥陀佛,你可总算醒了。”
绮罗神志稍清,打量了那少女一会儿,忽然脱口道:“你便是安定公主?”
那少女倒有几分讶异,乌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透出几分意外:“你倒是机灵得很,难怪父皇让你回来传信。”
“民女见过公主。”绮罗不敢造次,忙撑着床要起身拜见,少女笑吟吟地拦住了她,说道:“不要这样多礼,就叫我阿霖好了。”她清脆地笑了笑,又回头叫道,“太子哥哥,她醒啦。”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头戴金冠的少年,面若白玉,眸如璨星,与那少女颇有几分相似。这样俊俏的一个少年人,偏偏生得十分静弱,看起来仿佛有几分不足之症。
绮罗一愣神,忽然向他俯身拜下,喜道:“太子殿下。”这一声唤得情真意切,末时却带了一点呜咽。那少年眉峰微扬,声音十分清润:“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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