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胤依着辈分向他行过大礼,方才捡着重要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刘隗听到他们的话,又气又怒,斥骂道:“那元祁狗贼,背主求荣,祸国之至!”刘胤面色微有尴尬,不由得看了绮罗一眼。刘隗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却也是背国而至此的,不由得长叹一声,面有愧色。
绮罗忙劝慰道:“郡公,您是被迫无奈,与那奸道不同的。”刘隗有些动容,却看向了刘胤。只听刘胤说道:“族叔,当时您也是被迫之举,其心不同,俭之始终敬您如初。”
刘隗长叹一声,缓缓地道:“老朽半截身子入土,早已看淡死生之事。邺京人人谓我老匹夫罢了,老朽脸皮厚,也就做耳旁风一般活到了今日,左右是无节之人,这辈子便也这样了,被人骂几句又算得了什么。至此时听俭之这话,才是抚慰老心。”他话是如此说,可目中却见萧索阑珊。
三人絮絮说了几句,刘隗话题一转,望向二人道:“你们今日来此,不像是来找老朽闲聊的。就直说罢,是有甚事?”刘胤瞧了瞧绮罗,直言道:“实不相瞒,我们俩确实有一件事要求教族叔。”说罢,他便说了绮罗的身世来历,又讲了白马寺中的见闻,只是略去了郑樱桃一节不提。
刘隗越听越奇,望向绮罗的目光便有几分不同。绮罗跪在地上,低泣道:“郡公,还望您为绮罗解惑。”刘隗皱眉瞧了瞧绮罗,说道:“果真是有几分像的。”
“是像昭武帝后吗?”刘胤追问道。
刘隗闭目思索了一阵,又睁眼仔细打量绮罗,慢慢地道:“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相似,当年老朽驻守在外,进宫谒见的时日不多,也记不甚清了。不过呼延皇后从未生过子女,这却是众所周知的。她当年薨逝虽然去的蹊跷,也没听说过有子女留下啊。”
绮罗神色却有几分沮丧,与刘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
刘隗忽然道:“不过有个人,也许能知道当年的事。”两人精神一振:“是谁?”刘隗眉头皱起,斟酌道:“不过这个人却不太容易见的,你们且在我这里住下来,容我安排安排。”
两人被安置在后院阁楼中歇息,夜里静了下来,绮罗却问刘胤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刘胤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山石池塘,转过身道:“如何?”绮罗皱眉道:“为何府里只有郡公一人?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刘胤却道:“别多想了,族叔不会害我们。若是多问,反惹族叔伤心。”绮罗轻轻地点点头,终是心里有几分忐忑的。
第二日清晨,刘隗很早便来找他们两二人,面上颇有喜色:“今日便有个机会,你们俩收拾收拾,我带你们去见那人。”说罢,他的奴仆捧来了两套衣衫,却都是奴仆的青衣装扮。刘隗微有歉色:“只是要委屈你们,扮作我的仆役。”刘胤一笑道:“族叔何必见外。”两人换过衣衫,跟随刘隗上了一辆青布的马车。
车声粼粼作响,绮罗还是没有忍住,小声问道:“族叔,我们这是去哪里?”刘隗本倚着车背闭目养神,闻言睁开双目,语声却很简洁:“入宫。”绮罗还想再问,刘胤却在袖子下按了按她的手,她便识趣地闭嘴不言。
车过了麟德门便停了下来,几个黄门先向刘隗行了礼,神色也并不如何恭敬,循例搜过了三人身上,这才尖着嗓子道:“今日为郑妃娘娘做寿,筵席开在玉轩阁中。请太傅大人跟随咱家来。”绮罗心中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向刘胤望去,却见刘胤神情如常,平静地跟在刘隗身后,半点不露端倪。
三人向前绕过几重回廊,便到了太液池西,此时离开宴还早,席间却也到了不少人,只是主位仍是空着。刘隗的位置在右手偏后的角落里,他见四周无人,方把两二人叫到身旁,小声道:“你们沿着太液池往北走,绕过一片竹林,有一片宫室都是绿色琉璃顶的。你们进去找一个刘姓的女子,若是她在,也许会告诉你们当年的事。”说罢,他将一个白玉腰牌递给刘胤,说道:“路上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府里的人,去寻一样东西,只要有这东西在,是不会有阻碍的。”刘胤看了一眼手里的腰牌,上面却只有“承光”两个二字,他微觉疑惑,还想再问,刘隗却小声道:“快去快回,赶在筵席开始前必须离开宫中。”说罢推了两二人一把,大声吩咐道:“怎么连贺礼也能忘带,该死的奴才,还不快回去拿。”
旁边不少目光聚集了过来,绮罗还在发怔,刘胤拉了她一把,两人低头称是,便匆匆向太液池西跑去。那些人见是刘隗,虽有几分忌惮,但目中鄙夷可见,刘隗也不以为意,信自在桌旁坐下,取了一壶酒自斟自酌。
太液池往西,越行便越偏僻,不过路上的人也越发少了许多,偶尔遇到一两个巡守的侍卫,刘胤只要出示腰牌,那些侍卫便低头行礼,都颇为敬畏,更别说谁敢查问了。两人果然依着刘隗的话找到了一处绿色琉璃瓦的宫殿,门口有个黄门值守,见到那“承光”的令牌,那小黄门便恭敬道:“不知二位大人要找何人?”
刘胤道:“寻一位刘宫人。”那小黄门也不多问,领着他们进去。绮罗越看越奇,这宫室里没有大殿,却是一长排平檐小屋,隐隐还有臭味飘出来,瞧上去简陋的很。那小黄门领着他们到了一间半敞的房间前,说道:“就在这里面了。”绮罗快步走了进去,却见有个妇人背对着自己,一头长发花白,背影却消瘦得很。小黄门很识趣,也不多话,退到屋外还关上了门。
绮罗越发奇怪:“这地方怎么这么诡异?”刘胤淡淡道,“这里是金镛城,是关押宫人的冷宫。”
那妇人忽然哑哑地笑了起来:“冷宫,嘿,老妇人关在这冷宫里,十七年没见过生人了,竟然有人来瞧我?”
绮罗忽然扑噗通一声跪倒:“老婆婆,我有事相求。”
“老婆婆?”那妇人转过身来,语带讥讽,“我有那么老吗?”此时刘胤和绮罗看清她的面容,又是一惊,却见她面上满是皱纹,真真是鸡皮鹤发,看上去如六七十岁的老妪,可唯有一双眸子却灵动明亮,竟如少女一般。
那妇人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刘胤道:“是刘隗刘太傅让我们来寻您。”
“刘隗?”那妇人一怔,“这老货还没死?”语气却不恭敬的很。刘胤硬着头皮道:“族叔康健的很,还让我们代问您好。”
“撒谎都不会,他会问我好?”那老妇人嗤笑一声,戳穿了他的鬼话,“你这孩子鬼头的很,我瞧着也很面熟,你又是谁家的娃儿?”
“家父亦是刘姓,单讳一个曜字。”
老妇点点头,神色颇有些波澜:“是刘曜的儿子啊。听说他很宠信晋室的那个羊后,你母亲不会是姓羊吧。”刘胤面色黯淡,摇头道:“不是,我娘亲只是个姬人。”那老妇又瞧了瞧他,却道:“刘曜这人偏心的很,我瞧他定是很不喜欢你的。”这老妇虽说一把年纪,说话倒是很直白。刘胤微觉尴尬,却不愿意数落父辈的是非,他说了两人的来意,问道:“您可知道当年的呼延皇后的事,她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
那妇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绮罗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的事。”
绮罗喜极:“请您为我解惑。”
这老妇却闭上了眼,慢慢地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想知道的事也不难,但你们却得先帮我一件事。”
刘胤还在犹豫,绮罗却抢先道:“您尽管开口。”
老妇人的要求说来简单,她要离开这里,还要去瞧一眼刘隗。刘胤面露难色,从冷宫里带一个人离开谈何容易,更何况他们自己都是混进来的。老夫人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腰牌,鄙夷道:“没出息的东西,手里既然有‘承光’的玉牌在,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刘胤又是怔住:“这腰牌难道有什么来历?”
老妇人狠啐他一口:“连我这关在冷宫的老妪都知道,石虎所制十面玉牌,是进出宫闱的凭证。他最宠爱郑妃,亲赐了一块“承光”的玉牌给她,你有这东西在,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两人顿时解惑,难怪一路上毫无阻拦,原来。刘胤忙赔笑道:“那我们这就带您出去。”老妇人却道:“且慢。”说罢,去房间的墙角里哆哆嗦嗦地摸索了一阵,也不知做了些什么,这才回转身对他们道:“走吧。”
这老妇出了冷宫,却走的慢了,一路上东看看西逛逛,张望得津津有味。这老妇性格泼辣,说话又厉害,稍有不对便被她抢白一阵。绮罗和刘胤两个都不敢吱声,只在前面带路。好不容易走过了竹林一带,老妇却驻了足,扭头望向东北方向道:“德阳宫可是在那边?”
刘胤一怔,倒是不明所以,老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他心下有些打鼓,难道这老妇还要折腾过去一趟?谁知这老妇张望片刻,却又扭过头来,说道:“走吧。先去见见刘隗这老货,二十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这老货还有没有命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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