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等再过些日子,就不用这么叫我了。”他的话声极轻,似是微不可闻。绮罗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刘曜并未看着自己。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她到底年纪幼小,折腾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心下略定,只觉浑身松乏,便依靠着温暖的车壁,竟然沉沉睡去。刘曜移目窗外,外面依旧是雪色苍茫一片。他的目光瞥过车前毕恭毕敬的田戡,心中忽然无限讥讽,真若是以礼相待,竟会忘了解开他手上的捆绑吗?
第二日黎明时分,刘胤驻马在孟津城外,听着属下回来道:“禀告王爷,城外四处都搜罗过了,并未见陛下身影。”刘胤心中起伏不定,忽然望见有人快马而来,当下策马过去,问道:“对面可有消息了?”来人却是他的心腹韩钧,他低声道:“臣搜罗过北城外,也没有陛下的消息。但有件奇怪的事,对面的石虎撤军了。”
“果真?”刘胤眉头顿时皱起。
“千真万确,”韩钧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臣还在城外三里的土丘里找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受了冻,现在还昏迷未醒。她身旁的冰面上马蹄痕迹交错,恐怕是遇上了对面石虎的银胄铁骑。”
“带我去见那孩子。”刘胤精神一振,便策马要行。韩钧忽然拉住了他的缰绳,一字一句说得极轻极慢:“陛下恐已有不测,您要早作打算。”
4.小重山
这一觉睡得安稳又适宜,绮罗醒来时仍旧在那金碧辉煌的大车里,她望着对面的刘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五叔,咱们还没到吗?”“就快到了。”刘曜转头望向了车外,只见高大而巍峨的城门正矗立在眼前,而挑夫走卒的喧嚣声已经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只听声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繁华的市井,刘曜微微闭上双眸,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这里了。
绮罗望着窗外,已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叔,这是哪里?竟然有这样高的城门?”她从没见过这样巍峨的城门,这样高耸的城墙,简直要连到天上去一般。此时从近处望去,那城砖都泛出一种青绿的颜色,仿佛是在经年的铜水里泡过,看上去隐隐有一层光泽,便连城角下的青苔墙藓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气息。
“这是合闾门。”刘曜轻声道,“二十年前我和你父亲就是并肩从这里杀入城中。那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断有人从城头上中箭滚落下来,前面的人死了,就有后面的人接上去,到最后尸体就沿着这城墙密密地摞着,足有数丈高,瞧着瘆人极了。后来你父亲入城后就命人烧了那些尸首,那种味道真是……后来我只要走到这附近,就总能闻到那股味道。”
绮罗望着外面高大巍峨的城墙,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她迟疑地问道:“五叔,我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刘曜嘴唇微动,刚想回答,却听车马声辚辚,须臾间便停了下来。少顷,便听外面的田戡压低声音道:“到了。”绮罗心里一慌,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刘曜下车时回望了她一眼,目中都是抚慰之意。她心下略定,便赶紧扶着刘曜下了车。迈步时,只见刘曜双手仍然牢牢被缚在身后,背心处浸出的血染得衣衫暗红,心下不由得一酸。
两人在车旁立定,绮罗抬头只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此处竟是极大的一处宅院,殿前宽广,房屋之多一时也数不清楚。她站在院中,只觉到处俱是琉璃飞顶,赤黄蓝绿,光泽灿烂,犹如天边霓虹一般,曜人眼目。
“天下竟有这样大的宅院。”绮罗不由得脱口而出,她自出生便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此时脚下所立是莹然生辉的白玉石阶,四周墙壁都是涂饰金银,彩绘龙兽,何等的壮丽富赡,便连檐角都立着九重小兽,更有云柱绕龙接天而上,她一时只觉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这是崇明殿。”刘曜微笑地望着她,声音虽低,目光中却透出一丝严厉。绮罗心知失言,便红了脸。索性一旁的侍卫都站的甚远,并未听得分明他们俩的话语。唯有站的远远的石虎忽然目光向她扫来,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殿前云板叩了几声,众人便更加肃穆起来。又隔了许久,方有一行人的脚步声纷沓。绮罗偷眼望去,中间一人身着鹿皮裘,头带一领菱角巾,方面大耳,状貌粗鲁,却是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那人行到他们面前,田戡石虎等人便都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大王。”
此时众人跪倒,刘曜和绮罗仍然站着,便显出几分突兀来。石虎脸色一变,又对刘曜呵斥道:“大胆,见了大王怎敢不跪?当真不知礼数!”
刘曜仍站在原地,却是微笑不语。绮罗一听他说话便有气,于是讥道:“人若有礼,便以礼待之。我父皇是你尊长,你侮辱至此,竟还有脸数落旁人不知礼数?”
“绮罗。”刘曜呵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绮罗便住了口,却还是不屑地扫了石虎一眼。
石勒冷眼旁观,忽然哈哈一笑,走到刘曜近处将他一扶,亲手为他松了绑,说道:“老弟,得罪了。”他说得甚是豪爽,霁月光风无半点芥蒂。众人心头一颤,都暗自思忖其中含义。石勒却又望向绮罗,赞许道:“这是你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刘曜摇了摇头,含笑道:“甚是娇纵,甚是娇纵。”他望了望石勒,又笑道,“二十年不见了,你有几个子女?如今可长大了?”石勒一指身后,大声道:“只有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没一个让我省心。”他身后正是他的两个儿子石弘与石恢,此时都愤愤不平地望向了石虎,但不敢接言。在石勒身旁,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身着衲衣袈裟,神态自若,不像旁人那样拘谨。绮罗心中好奇,悄悄地打量着那老和尚,只觉他鹤发童颜,一时竟看不出多大年纪。那老和尚似也感受到绮罗的目光,忽而望了她一眼,双目如电,倒让绮罗心中一震。
此时石勒和刘曜两人若久别重逢的老友,相携谈笑,说着儿女家常,哪能看出来他们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阶下囚?石虎站在一旁,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忽然,他耳中听到石勒又向众人吩咐道:“中山王远来是客,要善待之,不得无礼。”这口谕无疑是当众给了石虎一个耳光,他当下面红耳赤,有如利刃剐心,却不敢分辩半句。石勒的长子石弘与石虎一样年岁,今年都正而立,两人猜忌最深。当下石弘心中冷冷一笑,却躬身在石勒身前殷勤道:“父王,宴席已备好了。”
宴席开在东祾门内芳林苑中。此处与太液池相邻,重茵甃地,丹楹金饰,虽然正值冬日,却草木葱郁,繁花似锦,端然是一处神仙所在。刘曜被引至坐前,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氤氲之气蒸腾环绕,不似人间景致,他倒是微微一怔。石勒正侧目望着他,微笑道:“贤弟觉得这里如何?”
“好。”刘曜点点头,言语甚是简洁,就坐在了石勒的左手旁。在石勒右上旁陪坐的,并非他的两个儿子,是适才跟在身后的那位老和尚。绮罗有几分好奇,便也坐在刘曜身旁,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面色慈善的石勒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而挨着她身旁一席的却是石虎,她此时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亦不知在沉思什么。
石勒似是谈性甚高,命人换了大碗斟酒,大笑道:“今日在这里开宴,倒是让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石勒的次子石恢忙凑趣问道:“父王,十五年前有什么事?”
石勒心意极畅,此时酒酣耳热,笑道:“十五年前,那晋帝小儿相坦受缚,在这里青衣佐酒,为昭武皇帝斟酒取乐。”石勒如今虽然占着洛阳,却始终奉昭武皇帝为正朔,提到他时更是拱起手来,异常恭敬。
众人瞬时放下心来,纷纷望向了刘曜。却见刘曜神色不改,亦拿起金碗喝了一大口,微笑道:“那时兄在何处?”
石勒微微一怔,面上神情骤冷。那一年石勒还在昭武皇帝麾下为暗卫,虽然深受器重,却只能在暗处为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将那些政敌一一刺杀,他的身份当时如何能上正席?
众人不知详情,但石虎却自幼跟着石勒进出宫闱,深知内因,他面色骤改,站起身来,忽然一掌掴掉刘曜手中金碗,大声斥责道:“大胆!”
“你好生过分!”绮罗亦是站了起来,怒目望着石虎。刘曜不动声色地弯腰拾起地上的金碗,咳了两声。绮罗忽然醒悟过来,想起在金犊车中刘曜的叮嘱,便跪倒在石勒面前,哭泣道,“石王伯父,我父皇今日虽为阶下囚,但总算也是昔日与您有着同袍之谊的好友。您就这样纵容子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父皇吗?这样的事情传开去,天下人又将怎么看您?”
许是最后一句打动了石勒,他面色一沉,望向石虎就有几分不快,淡淡地道:“季龙,退下去。”此时田戡离绮罗甚近,赶忙叮嘱道:“公主,父皇二字,万不可再提,只可称父王。”绮罗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刘曜,只见他微微点头。
石虎欲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此时石恢走过来假意扶起他,笑道:“季龙必是喝多了,来来,我送季龙回去安歇便是了。”这与其说是劝解,倒不如说是落井下石。石虎愤然不已,偏偏绮罗又冷添了一句道:“要说这世上,与我父王真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石伯父而已,他们之间才可论英雄,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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