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轻轻咦了一声,小声道:“这里的青砖怎么这样锃亮,倒像是被擦过一样。”刘胤目色一沉,点了点头,轻轻用手扣了扣那青砖,却是实心的。刘胤微微皱眉,站在这两块青砖上,仰头去看那佛像,这一看,却更觉诡异,这佛像的高有五丈,额间镶了一块硕大的红色玛瑙。
刘胤心头闪电念起,疾步到了佛像前,纵身跃起,将那佛掌扳动向上,只听佛像后一声闷响,绮罗轻声唤道:“快过来。”只见佛像背后明明是平滑的墙壁,可此时竟然洞开了一个恰好容人能过的门来,露出了悠长的一段台阶,这石阶一直通到地下深处,竟是看不到头的,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绮罗心急,便要迈步往下走,刘胤拉住了她:“不忙,等里面气味散散再进去。”说罢,便捡了殿中的枯枝,用外衫扎成一束,又在佛前供奉的香油灯里浸透了,打起火折点燃了火把,将火把往石阶下伸了伸,才回头对绮罗道:“可以下去了。”绮罗不解:“这是为何?”刘胤道:“地道若是年久不开,里面腐朽气重,人畜易窒息而亡,若是火把不灭,便说明底下的腐气散尽了,就可以下去了。”绮罗大是佩服:“你懂得真多。”刘胤道:“在北方部族聚集之处,风沙太大,家家都修地窖,若不用此法,便会出人命。”
“哦,”绮罗心服口服,眼见着他伸手在石阶边摸索了片刻,只听一声轻响,头顶上的地砖便缓缓合上了。周遭须臾间安静了下来,竟如与世隔绝一般。刘胤轻声道:“走吧,下去看看究竟有些什么。”
绮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又想起一个问题道:“这地道里会不会有暗器?”刘胤有些好笑:“你的小脑瓜里都在乱想些什么?”绮罗不服气:“说书的人都是这么讲的,暗道密室,多有暗器伤人。”
刘胤道:“这地道石阶铺的如此平整,一看便是修建的人给自己避难所建,怎会害自己?”他虽然走在前面瞧不见表情,可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定是带笑的。绮罗有些气馁地垂了头:“我果然什么忙都帮不上。”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地道阴森可怖,数十级台阶蜿蜒而下,越往下走,便越觉潮湿,两侧的墙壁上都能滴出水来。刘胤心中暗自判断,恐怕已到地下数丈深处了,正此时,道路忽到尽头,眼前有一扇石门横亘在面前。而这时候手里的火把已经烧到尽头,火花一跳,便熄灭了。两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刘胤去摸怀里火折,只听身后忽然一声怪叫,他骇了一惊,第一反应便将绮罗搂在怀里,护住她的身体,厉声道:“是何人装神弄鬼?”
须臾间,却听怀里的人轻轻嗤笑了起来。刘胤一怔,随即意识到上了她的当,可怀中温香暖玉,又岂忍责备,只觉她细柔的发丝擦在腮边,他心神一荡,手便未松开。绮罗窃窃笑了一会儿,忽觉得安静的有些异样,她有些惶恐:“你恼了?”刘胤沉默半晌,轻轻道:“无事,你不害怕便好。”绮罗面上浮起红云,只觉脸孔发烧,幸好黑暗中看不分明。
少顷,火光又起,两人细细检查石门,这才发现门上竟是挂了一把精铜所制的大锁。绮罗有些发愁:“没有钥匙,怎么进得去?”刘胤望着她微笑道:“你不是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吗?”绮罗如梦初醒,从怀中摸出匕首,在锁链上用力一斩,只听咣当一声,铜锁果然是开了。
刘胤推了推石门,那门轧轧作响,却是缓缓被推开了。然而火光照亮了室内的情景,两人却都惊住了,只见数丈见方的一间石屋内堆满了各类的绸衫衣襟,姹紫嫣红,煞是艳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了个绸缎铺子。靠着墙边有一张竹榻,上面亦是堆了许多绸缎。
刘胤手持火折,细细观察起这件石屋来。他越看越觉奇怪,在这满屋凌乱的绸缎中随便翻检了几件,只见这些衣料绸缎虽然华贵,却都很陈旧,有不少衣衫上甚至有虫蛀的洞眼,他回头问绮罗道:“你来看看,这些衣裙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手里拿的是一件桃红云肩的长罗裙,裙摆用锦线绣了碧桃花,瞧上去华丽极了。绮罗瞧了几眼,说道:“衣裙倒是很名贵,就是样式瞧起来有些过时,裙裾太长,又是六裾的裙边,如今倒是不大流行这样的款式了。”刘胤点点头,又拿起一件道:“你再瞧这个。”
绮罗留神瞧去,却是一件蜀锦织金的大红衣裙,铺开来看,上面竟是用金线遍绣凤凰,瞧上去华贵极了,她吸了口气道:“怎么是我娘亲的那条裙子?”刘胤本是皱眉,听她这话竟一怔:“你娘亲也有这衣裙?”绮罗点头道:“是啊,我小时候见娘亲时常把这裙子拿出来偷偷地看,边看还边拭泪。那裙子上也是这样一条长长的金凤。”刘胤一怔,眸色顿时深了几分,却是只出神不说话。绮罗把那裙子翻了翻,又道:“不过这不是我娘亲那条,你瞧,这凤凰的头是向下看的,我娘亲那条裙子上凤头是扬起的。”
只有皇后方可着凤裙,昭武皇帝刘聪一生立了五位皇后,却不知道眼前这条凤裙是哪一位皇后的。刘胤心中有数,只点头说道:“是了,这裙子看来在这里也放了有十来年了,不会是你娘亲那条。”绮罗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就说我娘亲的裙子怎么会在这里。”
刘胤细细看了一圈,沉吟片刻,搬开了墙角的竹榻,那榻下竟然露出了一块小小的石碑。刘胤拭去石碑上的灰尘,用火折照亮那石碑,忽然面色一变:“绮罗,你来看这里。”绮罗过去一看,那碑上竟是“大汉昭武皇帝之位”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笔笔刀刻深入碑中,极见功力。两人相望都变了脸色,都认出了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刘曜的笔迹。
刘胤道:“是了,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我们只往西北上想,却不知我父皇真正地含义指的是白马两二字。原来昭武皇帝的埋骨之处,并不是高冢帝陵,而是这白马寺之下。”绮罗一时欣喜若狂,眼中有却热泪滚出,她在石碑前拜了拜,小声道:“父亲,不孝女绮罗来看您了。今日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打扰您的清净,请您原谅女儿。”
两人掘开石碑下的土层,不过浅浅数尺,果然见到一个金匣,触手却很轻,想来里面也是骨灰。绮罗怔了怔,没想到父亲的遗骸也没有留下来。刘胤却是知道后来靳准作乱,掘遍刘氏宗亲的陵寝,怕是那时连昭武皇帝也未能幸免,却不知这金匣是怎么留下来的,他推测石碑上的字迹,暗暗猜测大概与父亲刘曜有些关系,只是父亲已作古,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到当年的真相了。
绮罗手捧金匣,却有些犹豫。刘胤鼓励道:“打开吧,你父皇与母后是结发夫妻,让他们身后合葬一处是你作为女儿应尽的孝道。”绮罗点了点头,从背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黑陶罐,里面盛的正是母亲的骨灰,她轻轻打开金匣,将骨灰倒在一起,郑重拜倒,小声祷告道:“父亲,娘亲,今日将你们葬在一处,愿你们来世做一对和睦夫妻,再无分离之日。”说罢,她亲手将金匣放回土中,又封好了土层,将石碑重新安置其上。她做完这一切,却不愿离开,双膝跪在地上,怔怔地瞧着那石碑出神。刘胤却也拜倒,对那石碑重重地叩首数下。绮罗瞧他举动,倒有些惊诧:“你为何要拜?”
“自是答应你父皇母后,要好好照顾于你。”刘胤笑嘻嘻地搂住她道,绮罗微微一挣,面见红晕。刘胤目光转向了石碑,却慢慢道,“你父皇昭武皇帝文治武功,着实是为了不起的帝王。却不知千秋万代之后,又会怎样书写他?”
绮罗脱口道:“他是第一位匈奴人在洛阳建立国都的帝王,自然是写的大大的了不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
“这是何意?”
“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胡人有了君主,倒不如中原没有君主。”
绮罗有些着恼:“孔夫子也有说错的时候。”
“你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可世人都奉他为圣贤,”刘胤叹了口气,目光从石碑上挪开,可眸中却有了深深的地倦怠之意,“一时一朝我们能攻占中原,任是昭武皇帝也好,我父皇也罢,便是石勒、石虎之辈,何人不是佼佼不世而出的英雄?但人心焉能用武力征服,千秋万世之后,他们在史书上恐怕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胡’字。”
绮罗咀嚼他话里的含义,心中思潮反复,说道;“你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倦了吧。”
“是,”刘胤坦诚地转面望向了她,目光在暗沉的火光中微微闪动,“争这些许意气,今时看是国仇家恨,他年不过浮光掠影。不知九泉之下,我父皇与昭武皇帝、石勒相见时,三人把酒黄泉,又是什么情景。”绮罗默想他话中情景,心底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静默,那火折一闪,却又已燃到尽头。刘胤携起她的手:“走吧,你今日心愿也完成了。我们去寻个好店家,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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