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佛图澄盘膝在蒲团上,正闭目诵经。石虎示意一旁侍候的小沙弥都在屋外守候,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虎钮田黄小印把玩。约略等了半炷香,佛图澄正在送完一卷经文,睁眼时一眼瞥见石虎,顿时大惊请罪:“不知犯讳,老衲自请死罪。”
石虎反而有些好笑:“一枚小印而已,怎谈得上犯讳,大师何至于如此迂腐。”
佛图澄却跪在地上不起,诚恳道:“陛下如今已贵为天王,命由天授,人间何能有物去冒陛下名讳?老衲虽得陛下宠信,却不敢僭越。”
石虎初时讶然而笑,待听他说完,却又锁了眉头,沉思一瞬,淡淡地道:“朕新登大宝,还未颁谕天下避讳之事,大师无心之过,不必追究了。”佛图澄这才站起身来,却恭敬侍立在他身后。石虎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几句,佛图澄仍坚持不肯坐下。
这样一来,石虎倒是失了兴致,饮了口茶,便望向了窗外出神。
只听耳旁人苍声道:“陛下事多繁碌,还有何事能如此挂劳?”
“还是大师知朕,”石虎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如今虽登大位,真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人,却反而少了。朕在邺京为大师修筑了宏大的法莲寺,一直盼着大师能常入宫与朕说说话,可大师却一直住在洛阳的永宁寺中,这寺庙又这样狭窄破败,是为何故?”
佛图澄微微闭目一瞬,又睁开眼道:“陛下是天下至尊,孤家寡人的滋味说来不好受,可也唯有这种至尊至贵的孤独,才是帝王应有的威严。”石虎面色随即肃穆起来,点头道:“大师说的正是。”
“太子殿下安好?”佛图澄问道,“老衲许久不见殿下,甚是想念。”
“璲儿五岁多了,十分伶俐,如今朕已让王贲、刘隗教他读书了,现在能识得数百个字,也能诵论语。大师若是想他,朕让太傅们领着他来洛阳住一段时日。”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天资是极好地,日后自能成人中龙凤。”佛图澄缓缓地道,“王贲大人的学识也好,为人方正,堪为太子师。刘隗听起来很是耳熟,可是昔日从长安反出的太原王?”
“正是,刘隗此人学问也不错,谈吐甚雅,于易理也颇有深研。”石虎点头道,“论起来他还是郑妃未出三服的族叔。”
“噢?”佛图澄双眸中墨色微沉,“老衲若没记错,郑妃家世也是出自长安的。”
石虎微微一怔,看向佛图澄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佩:“朕还道郑妃是大师所荐,会对她有三分故旧之情。”
“阿弥陀佛,”佛图澄诵了一声佛号,“老衲一世追随天王,自是为天王所计。”
至此石虎对佛图澄完全放下了最后一点心理的梳隔,慢慢地道:“朕今日来,确实有三件烦恼。”
“天王且不忙讲,”佛图澄道,“可否让老衲猜上一猜。”
石虎果然有了兴致:“国师尽管猜来。”
“这一桩事,便是内禁之祸。”
“朕愿闻其详。”
“内禁若不严,宫变便难避免,先帝壮年英武,丧命于赵王之手,便是因为内禁失控。天王如今初临大位,断断不可忽略此节。”
石虎叹道:“正是,朕苦于无良法解决此事,夙夜不得安宁。”
佛图澄道:“此事其实不难,昔日汉武帝铸内府十牌,便是防止宫禁之乱。陛下不妨依法效之。”汉武帝曾铸造了十面玉牌,作为调动内府羽林的凭证,此物只有皇帝给最心腹之人作为进出宫闱的凭证,也防止了内禁之患。
石虎道:“此法甚好,朕回宫便让人铸造玉牌。”他微一停顿,又道,“请问国师,第二桩事又是什么?”
“第二桩事与第三桩事其实是内外两层意思,外在兵权,内在宠妃。天王正值壮年,属下多是亲信旧部,却也都非等闲之辈,而郑妃在内宫中独掌凤阙,又有幼子傍身,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
石虎默然片刻,说道:“朕的烦恼的全被国师说中。朕如今还在壮年,按理说不该有此忧虑。但璲儿年幼,又没有母亲看护,日后之事,却着实让人忧虑。嘿,大师不会觉得朕过于寡情吧。”他的话没说完,但话中的含义却已然明了。
“天王是有大智慧之人,”佛图澄正色道,“如此方是为天下苍生所计的大智大慧,当得至善慈悲。”
石虎甚是满意他的答案,点头道:“还是大师知朕。”他心愿既了,畅快心意,便欲离开。佛图澄道:“陛下今日就赶回邺京怕是太赶,不如在洛阳小歇一夜,明日再回。”
“嗯唔,这个就不劳大师挂心了。”石虎扭头就走了。
跟在门口的李桓听到了他俩的话,对佛图澄大师眨眨眼,比了个口型。佛图澄眉头微皱,随即明白了过来。
佛图澄目送着石虎的背影离开了佛寺,一直守在禅房外的小沙弥好奇地问道:“师父,天王是请您回邺京主持国寺吗?”佛图澄立着不动,微不可闻地的“嗯”了一声。小沙弥一脸艳羡:“师父圣眷至甚,真是我佛门幸事。师父为何还不愿意回邺京去?”
“幸事。”佛图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中却露出一点苦意,想起适才石虎对自己的试探,只觉背后重衫湿透,此时被寒风一吹,更觉冰冷入骨。他摇了摇头,“不回去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洛阳如今怎这样荒凉了?”绮罗一入洛阳,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她所处的井里坊是过去洛阳最繁华的集市,昔日何等热闹非凡,来自西域各国的商人都在这里商货买卖,到处摩肩接踵、目不暇接。可如今华丽的商铺都关了门,酒肆十室九空,更难见几个人影,便越发显得洛阳的街道宽阔,人烟荒芜。刘胤四处望了望,说道:“石虎迁都已有年余,洛阳商人百姓大多随之迁往邺都了,鸟随鸾飞,洛阳荒芜也是常事。”他微一迟疑,又道:“昭武皇帝驾崩之后,帝陵大抵就该在洛阳附近,只是不知在何处,咱们入城一问便知。”
可说来蹊跷,两人到了洛阳,问遍城中百姓,竟无人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寝在何处。绮罗背上的包袱中存有母亲的骨灰,她焦急万分,难道竟无法完成母亲的遗愿。她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当年五叔让薄姬留给我一句话,‘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刘胤皱眉道:“这是曹植的白马篇里的句子,父皇不知道是指的什么。”两人参详半晌,也不得结果,刘胤见她始终郁郁寡欢,便安慰她道:“城中百姓许是不知从前旧事的,我知有一人定能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寝。”绮罗道:“是谁?”刘胤笑道:“国师佛图澄,他在洛阳主持修建寺庙逾百间,洛阳的风物人情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的了。”
两人走到永宁寺外,却见寺门紧闭,隔墙远望着高塔耸立,半入云中。两人都想起当年十五观灯时在塔上躲避之事,不由相视一笑,两人十指紧拉,都觉甜蜜。正此时,寺东的一扇小门却开了,有个小沙弥拿着扫帚出来打扫落叶,刘胤问道:“小师傅,国师可在寺中吗?”
那小沙弥却道:“国师今日不在寺中,去往白马寺了。”
刘胤当下点头道:“那咱们就去白马寺看看。”
两人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而行,果然离永宁寺不过几条街道,便又见到了白马寺外的那株枇杷树。寺庙依旧还是破败简陋,外殿上缺的半个檐角也没有补上,唯有半墙爬山虎绿意盎然,显出了几分勃勃生机。两人寻路而入,到了佛寺之中,却仍是空荡荡不见人影。白马寺本就窄小,两人搜寻了几遍,很快便确定了果然是座空寺。绮罗微觉失望:“看来佛图澄也不在这里。”刘胤安慰她道:“我们在洛阳多盘桓几日,定能找到国师,也不急于这一时。”
绮罗点点头,两人离开白马寺,先去附近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每日里四处逛逛游游,一连五六日倒把洛阳城周边的景致都游览了一通,其间言笑晏晏,两人朝夕相处,感情弥深。这日两人逛过了城南的关林翠柏,回城之时,已是天将擦黑。两人路过白马寺,忽见里面有些灯火,刘胤心下微诧,打马道:“走,去看看。”
然而两人将寺庙内外转了一圈,却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在,唯有佛殿中佛灯被人点燃了。两人微觉失望,将要离开时,绮罗回头望了一眼佛殿,小声道:“今日是初一,去敬几株香吧。”
佛殿之内,依旧是正中独立一尊释迦牟尼佛,殿阁矮窄逼仄,与数年前并无分别。绮罗是信佛之人,恭恭敬敬捻了三炷香,在佛前诚心礼敬。刘胤虽不信这些,却也在旁边安静瞧着,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转到帷幔上,都是蛛丝布满,灰尘中透出黯淡来。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长到七八岁才离开,这殿内的一砖一瓦都熟悉无比。
这一瞥间,他却觉得有些异样。那佛祖的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带着一抹洞悉世事的隐约笑意。他越看越奇,忍不住目光逡巡而下,却注意到佛像手印与平时不同,左手依旧结莲印,可右手却翻掌向下,食指却斜斜的点向了左下方向。他心头起疑,这手印怎这般诡异,记得前几日来时分明是手心朝上的。他心中既然起疑,便绕着佛像转了一圈,细细查看起来。这一看之下,却更觉诡异,绮罗被他举动所惊,跟过去问道:“怎么了?”刘胤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佛像面前的两块青砖,小声道:“你瞧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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