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沉默。
薄太后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自己也有些累了,“老身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圣人书你读的比我还多,自己去想想吧!”说完便径自站起,一边郑女官连忙来扶,她便颤巍巍地往里走了,独将年少的皇帝尴尬地抛在前殿。
那一班子唱歌的乐府未得诏命不敢擅去,却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皇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青铜绿玉爵,乐府便都屏着声息静候他发话。皇帝的脸色冷得可怕,目光是沉的,宛如一把敛了锋芒的剑,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出鞘伤人。
“哐”地一声,他将青铜绿玉爵掷在了地上,长身立起,径自走到那歌姬面前,狠狠地拈起她的下巴扫了一眼,又一把甩开了她。
“都跟我来!”他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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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与初秋的交隙并不分明。薄暖倚着宜言殿的朱门,已能望见御沟中零落的黄叶。这些天来,顾渊忙得离谱,两人一直不曾见面,她想,原来这秋天是一层一层地凉下来的,而这种凉意,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体会。
寒儿走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婕妤,外头凉。”
“不知陛下的箭伤好了没有。”薄暖喃喃,“他统共休息了两日。”
寒儿莞尔一笑,“婕妤在想陛下?”
“你说明堂有什么意思?”薄暖回头看着她道,“陛下便是好礼,百姓都朝不保夕了,他还起明堂,这有什么意思?”
寒儿一怔,“奴婢不懂什么是明堂……但想陛下做的决定,总是不错的……”
薄暖低笑,“他啊,感情用事,他做的决定,没有一项不是错的。”
寒儿呆住了。初秋的辰光扑映在婕妤幽丽的侧脸,长眉清婉,淡得不见血色的脸颊上是深泉般澈冽的眼,唇角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话里是嗔怪她夫君的糊涂,然而眉宇间却全是恬淡安和,寒儿正觉不解,她已缓缓地又道:“他错得最离谱的,便是娶了我。”
似嗔似笑,似惊似喜,似梦似真,似爱似怨。寒儿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脸上可以有这样丰富的表情,不过是秋光下一个窈窕的剪影,却满满地全是不可胜载的欣悦。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寒儿才能明白,这一刻的薄婕妤,是最幸福的。
——“婕妤!薄婕妤!”
孙小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寒儿连忙跟上去道:“做什么跑这样急?”
“禀婕妤,”孙小言朝殿门口的薄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在宣室殿的钟室,呆了一整天了!小的,小的不敢去叫,陛下昨日从长乐宫回来,带了一班子乐府,生了一肚子气——”
“本宫去看看。”薄暖淡淡地道,披紧了外袍,也不再更衣,便径自举步而去。
宣室殿的钟室,便是寒儿曾经说过的,放的全是顾渊早年喜爱的诸类琴箫钟鼓,只是自他即位以来冷落乐府,这钟室便闲置已久。这回薄暖才刚走进宣室殿,便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高广阔远的箫声,错落有致的钟磬声……叮叮当当交揉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章法,显见出主人家心乱如麻,连乐声都搅作一团了。
小黄门未及通报,她已推开殿门,不请自入。
呕哑嘲哳的乐声戛然而止,被皇帝折磨了一天一夜的乐府诸人都怔怔然望向前来解救他们的薄婕妤,连行礼都忘了。
她一一看过去:协律都尉在击筑,两名歌姬倚着弹琵琶的乐工泪眼盈盈,其他人各持着乐器张口结舌,而皇帝顾渊,长袖翻着酒污,玉冠除下,发髻散落,本是极端好洁的彬彬君子,怎么变作这副癫狂形相?见得她来,他剑眉一挑,随手拔下身边歌姬发上的金簪,便敲着青玉酒盏自己唱了起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都下去!”她蹙着眉对众人道。
一向温顺和气的薄婕妤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乐府诸人却都如蒙大赦,匆匆忙忙行礼逃去。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殿门哐啷一声被带上,自窗外漏入黄昏的暗光,笼着顾渊沉默的脸庞。
他不再唱了。
一旦他停止了荒唐的歌哭,他眉宇间的疲倦和忧愁,就再也挡不住地流溢了出来。她看见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心头猛地一揪,走上前去,依偎在他的榻边,“陛下,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他眸光一黯。她怎么这样容易就能看穿他呢?她若是指责他荒乱朝政,他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堵她的嘴。可是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他抬起手去,轻轻抚摸她清润的脸。她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凝住了呼吸轻问:“是……是明堂的事情么?”
她的问法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会把他的魂魄都给惊散掉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她当自己是几岁?还需要这样呵护他的感受吗?然而无论如何,她的呵护他感受到了,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百官、百姓,他的全天下,都不曾用这样呵护的口吻与他说过话。
他的心头便仿佛染了铺天盖地的雾,他想挣开,却无处可逃。
“你们都以为,明堂的事情,是朕一意孤行,对不对?”他哑声道。
☆、第48章 三辰在上
她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明堂……不过是个由头。”他又伸手去拿酒盏,被她按住了手腕,他回头看着她,“朕只是——要用自己的人,你懂不懂?”
她说:“我懂。”
“薄三郎第一道上疏,便是限田限奴。”他冷笑,手在盏上,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温暖的,仿佛季夏的最后一抹眷眷,“这样的事情,朕做得么?朕只能一件件来。先是换下文国舅,把广忠侯调去治河;再是举贤良对策,将内朝的人全换了一批;明堂伤财,朕如何不晓得?但这钱不让百姓出。朕要让你家里出——”他湛亮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得意,又仿佛哀伤,“你肯不肯出?”
她沉默地将他的手指从酒盏上一根根掰开了。
而后她端起了酒盏,他眸光一动,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仰首一饮而尽。
“你疯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老黄酿,醉得死人的——快,快吐出来!”
他满脸紧张去扣她下颌,她已感觉到那酒液滑在口中极辛辣的气味,却仍是倔强地咽了下去。他心中一急,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急切地叩开她的齿关,去寻找那醉人的东西,她却竟然迎合了上来,舌尖似一种挑逗,倏忽在他薄唇上滑过,他脑中轰然一响,什么家事国事,什么内朝外戚,在这一刹那全成了渺茫的幻灭的烟云,唯一真实的只有那与他嬉戏着的灵巧的舌,和她微醺的面颊上那一缕似醉似醒的笑容……
他的手放在她纤细的腰间,她浑身一颤,他轻轻一带,便拖着她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来的时候衣裙齐整,此刻却也变得与他一样地狼狈,衣袖带翻了案上的酒盅,黏腻的感觉仿佛从肌肤一直渗透进了心肺,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欣欣然,怔怔然。
这一刻,万物皆为乌有,年轻的皇帝与婕妤忽然如两个傻子一样,面对面笑了起来。
他笑着欲扶她起来,“别呛着了,坐起来歇歇。”
她却打掉他的手,“你喝了多少?”
他一怔,表情有些不自然,“朕是大男人,喝酒不妨事。”
她伸一根手指头戳他的胸膛,一字字如吐幽兰,“酒、色、乱、性,明、君、不、为、也。”
他听了好半晌才将九个字凑成一句话,斜眉一挑,眸光带笑,“那你今日一来,酒色二字可齐全了。往后朕若成了纣王,你便是那妲己!”
她一皱眉,便要起身下榻去。他拉之未及,她已疏骨亭亭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陛下是英主明君,为何要自比纣王?”
“你这是夸朕?”他双手撑在身后,无赖地仰头看她,“有你这样,站着夸人的吗?”
她别过头去,“陛下重临乐府,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方才这一片吵嚷,当真难听,亏得陛下还是精通音律的。”
“朕只是图个热闹。”他忽然也站了起来,往她的大袖底下捞起她微凉的手,“你郎君可不止这点本事。”
沾了酒气的她因他突然的碰触而浑身一战,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还强作镇定地啐道:“什么郎君,陛下不要学那市井浑话!”
“这怎么是浑话了?”顾渊一边说,一边将她往内室里拉,“我分明听见平头百姓就是这样称呼,我是你郎君,你是我……你是我什么?”
她才不肯去接他的话。走过内室,自宣室殿北侧门出去,骤然撞上夜幕如铁,繁星明灭,苍穹之下是重重叠叠的琼楼玉宇拗怒的飞檐,鎏金的蟠龙,夜风凛凛然吹过,激得薄暖昏醉的头脑清醒了大半。
她转头,“这是……”
“是细君。”他却也正好望着她,冷冽的眉宇,锐亮的眸,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她,“你是我的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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