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颊蓦然红透,犹如晚霞之下带露的海棠,她讷讷,竟不知还能作何言语。
他已牵着她走上了城楼上的高台。
“我还从未弹琴给你听吧?”星河之间,他回首低问。
她摇摇头。
“下回。”他认真地承诺,“下回,若有了琴,我一定奏给你听。单给你一个人听。”
她上前一步,他便揽她入怀。初秋风冷,他将她的双手执在胸前小心地煨着,轻声道:“乐府千员,无一知音,复有何益?我明日便裁了它,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长睫一颤。他是那样冷戾的性子,在她面前却总是温柔服帖,哪有皇帝做决定时还要问旁人一声“好不好”的?他与乐府诸工玩闹一天一夜,想必长信殿那边也早知道了,却迟迟没有动静——
皇帝荒唐,太皇太后是不会劝的;皇帝用人,太皇太后却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她生气?她确实是有些生气的。她气的是他为何这样不识眼色?天下承平已久,朝纲纵是内外朽坏,偌大的空壳仍是在的,他若愿意做一个平庸的君王,或许一生一世便也就这样过去,江山后世,不见得会怨怪他的无能;然而他却不愿意。他一定要正本清源,一定要拨乱反正,要做圣王宏图,要建千秋功业,她生气,气的是为何他的眼睛要这样地亮,为何就不能容下一星半点的渣滓?
她低首良久,忽然抬眉一笑,“子临。”
“嗯?”
“我这几日读《汉书·天文志》,正想起许久以前,你曾与我指画星空。”她望向高台之外,仿佛近在咫尺的星辰河汉,淡笑道,“天子星亮而有定,五星偕出,江山有主,天下匡正,社稷之福。”
他望了一眼星空,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夜风吹拂,她的身躯立得笔直,话音清淡而坚定,便如那带了醉意的眸光,亦正安然与他对视。
他沉默了。
她低低一笑,伸手一捋鬓发,明眸中秋波微漾,“不知妾观星确否?还请郎君指正。”
他扬眉朗声:“你是靖之班昭,来日兰台修史,也让你写篇《天文志》。”长风浩荡披梳过他的长袖,她看着他的侧影,她蓦然发觉眼前的少年已经长成——
他已经于无声无息之间,成为了一个足令她仰慕和倚靠的,男人。
而他,是她的郎君。
从今以后,不论他选择了怎样的道路,她都会甘心相随,永不言悔。
大正元年九月,裁撤乐府。与此同时,滇国反乱,皇帝命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率军征讨,梁太后族侄文正翎为太尉,领军坐镇汉中。
郎中令仲隐向皇帝毛遂自荐,自请去薄将军麾下效力。
他这句话是在承明殿大朝时说出来的,顾渊心中纵是气得狠了,面上也发作不出,只是漫然道:“仲将军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
仲隐昂然道:“陛下并未见末将征战沙场,如何知道末将量力几何?”
顾渊冷冷地道:“你要去便去。”
下朝之后,顾渊仍旧往宜言殿去,到了宜言殿,却不见薄暖人影。一问方知,薄婕妤是被太皇太后传召去了。
顾渊皱了皱眉,又命驾车往长乐宫去。将将在长信殿的阙楼下停了銮舆,便听见里边一片莺声燕语,待迈步而入,顾渊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母亲被禁足之前的长秋殿——
薄烟、孟逸儿、文绮等一干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俱团团围坐在薄太皇太后的身边,只有有品级的薄暖是赐了座的,恭敬地跽坐在旁席上看她们与太皇太后撒娇耍闹。顾渊先是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上前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眉开眼笑地招手,“免了免了,今日都是家里人,不必来那些虚礼。”
顾渊淡淡地道:“只要皇祖母身体康健,孙儿便多行几个礼,都是甘愿的。”
薄太后抿了抿唇,“老身身体虽是康健,心里头却不见得松快。”
一边孟逸儿忙道:“太皇太后为何心里不松快,可是那些奴婢们伺候得不周到?”
薄太后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顾渊眸光转冷,走到薄暖对面的席上坐下,低抑着声音道:“今日朝议,朕命广穆侯往西南平叛,正想来报与皇祖母知道。”
薄太后摆摆手,“朝政上的事情你何必再来报我?横竖你不会听我的劝。老身要与你说的,可不是这桩事。”
顾渊心头一沉,薄太后一手欲擒故纵、声东击西,令他愈加感到危险。果然便听薄太后接着说道:“皇家帝室,还是子嗣最为重要。你不喜欢选采女的法子,老身便自作主张找来了这些孩子,你们便聊一聊,给老身解解乏,也是不错的。”
顾渊一惊,复一冷,强自笑道:“太皇太后这是何苦来,宫中自有婕妤……”
“说起来,薄婕妤,”薄太后却径自转头向薄暖,“你入宫也将半年了,这半年来陛下对你专房独宠,怎么也不见一点儿声息?”
☆、第49章 楚人亡弓
薄暖脸色一白,顾渊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薄太后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仍是望向薄暖。
薄暖默默离席,向薄太后伏拜下去,“是妾不孝。”
顾渊看着她低眉敛首的模样,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却也只能随她一同跪了下来。他还未说话,薄太后已轻轻吐出一口气,“皇帝不要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这些女郎都是有头脸的人家出来,老身请到宫里盘桓几日,皇帝若不待见,老身还需原样送她们家去。莫道你不待见她们,她们若不待见你,照样可以自己家去!”
薄烟轻轻一笑,“太皇太后说哪里话来,臣女们哪有这样大的脸子?陛下若不欢喜臣女时,臣女又哪里敢自己家去,只能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奉太皇太后和陛下罢了!”
她三言两语,既缓解了殿中僵硬的气氛,又巧妙地奉承了薄太后。薄太后听得眉眼舒展,“还是烟儿知书识礼。老身已点了未央宫几处屋子,明日便颁诏,册你们作陛下的充仪,与那些寻常宫女不同,往后不要自降了身份。”
“寻常宫女”,四个字,又激得薄暖心中一冷。薄太后的话里没有一个字不是带刺的。
薄太后想要一个能受自己控制的后宫,而不是只有薄暖一个人的空架子。诸女之中,薄太后最喜欢的肯定还是薄烟,大家族中的小门户,最好做她的提线木偶。
薄暖便这样散散漫漫地想着个中利害,神情飘忽,竟全没想及顾渊。顾渊侧首看着她的表情,狠狠地皱了皱眉,突然大声道:“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对婕妤是专房独宠,怎么还送这些妹妹来受苦?”
殿中刹那全静了下去。
女郎们的眼中暗藏骇异的汹涌,而薄太后只是轻轻放开了孟逸儿的手,波澜不惊地一笑:“你宠她这一时,未必宠她一世。而况你是皇帝,怎能膝下无子?”
薄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不堪其辱。她想立刻就站起来,跑出去,最好被外面持戟列戈的卫士斩杀了,也好过被薄太后的冷眼风言一刀刀凌迟。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心底有无穷尽的惶恐——
她是爱子临的,子临是她的!她不能与旁人分享他,不能与旁人分享他的爱!
她突然一把抓住了顾渊的袖子,声音颤抖:“妾明白太皇太后恩旨,陛下子息之事,妾会多加留意!”
从长信殿出来,顾渊先扶着薄暖上车,却被她一手甩开。他顿了顿,自去坐上前头的另一乘辇车。
翠华摇摇,左右静默,乌云密布的天空色泽愈冷,将来不来的秋雨的湿气压得人心头窒闷。薄暖倚着隐囊,全身筋骨好似都在一晃一荡的车行中被打散了,再也收拾不起来。只留了灵台一点念想,想的却仍然是长信殿里那一张张或娇俏或艳丽的脸,尤其是那个薄烟,轻烟淡月一样的美人儿……
这些女人,就要住进未央宫里来了。
其实千秋万载,皇帝的家里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然而她却习惯了……习惯了顾渊每次下朝都来宜言殿,习惯了他每日陪她用膳、打棋、写字、谈天,习惯了每一个清晨醒来都看见枕畔的他春阳般熠熠的笑容……
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竟然以为帝王之家合当如此,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对她有违祖制的宠爱。
龙凤双辇前后行至宜言殿,顾渊先下了车,再来接薄暖下车。秋雨恰在这时候点点滴滴地掉了下来,刹那就打湿了她的眼帘,她抿了抿唇,苦得发涩。
她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他牵着她下车,一瞬之后,她已放开了手,当先往殿中去。
这滔滔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敢走在皇帝前面了吧?她心中想着,他那样讲究礼数的人,会不会因此降她的罪?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那还好些,那她就再不必如此患得患失,那她就可以……一刀两断了!
然而很久、很久,她没有听见他发话。他不是寡言的人,遇上这样的事情,他理应有所辩白才对。然而他却在前殿外的屋檐下立定了,没有再进前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意孤行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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