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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她是爱他的?
  她是爱他的。
  他的手掌渐渐挪移向上,捧住了她的脸。他没有逼她回头,只是轻轻俯首,如一只小兽,无限依恋地舔舐着她的锁骨、颈项,以至于耳垂。深深的痒自她纤巧的耳垂传入她的心腔,继而传入四肢,她只觉自己仿佛在大海上漂浮的孤木,没有目的,没有灵魂,只能随着他带给她的浪潮而逐流。
  “阿暖……”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脸颊红透,他却俯在她身上低低地笑了。
  “你怎么这样傻?”他的笑声将她的脖颈又染成了晕红的一片,“临事则迷,说的便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我便是这样的。”她强道,“你不高兴,便找别人去。”
  “谁说我不高兴?”他轻轻咬着她的肌肤,无赖地挑了挑眉,“我高兴得很。只是我一高兴,就难免跟你一样变成傻子,两个傻子凑在一处,就难免要坏事……”
  她漫漫笑起来,他迷恋地看着她的笑容,这个女孩啊……这个女孩就如一片云,或一团雾,他总是探究不尽。他想,便为她的笑容,叫他多挨几箭,他也愿意的。
  如是想着他便要去吻她的唇,谁知她竟笑着左闪右躲,如一只轻盈绚丽的蝶,不肯让他轻易捕捉住。御床宽大,于这笑闹的二人却好似极窄极小,简直不够容下两颗单纯跳跃的心——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她立刻慌了:“动了伤口吗?”连忙凑上前看,他斜眉一笑,一倾身便吻住了她。
  他是那最耐心的旅人,在寒冷中不厌其烦地叩击她的门扉。她终于松了齿关,将他带入自己的无穷尽的温暖,火焰映得他的眸子似明似暗地闪烁。他犹在促狭地笑,她不由得想:今年的夏天,怎么这样长?明明将八月了,却还是沸腾般地热呢。
  “陛下!”
  孙小言在门外禀报。
  她终于松了口气,他带笑横了她一眼,略略抬起身子,沉声:“何事?”
  “聂……聂中郎一定要面见陛下。”孙小言回过头,狠狠剜了那笼着袖子白眼望天的儒生一眼,“他说有大事,一定要面呈陛下!”
  顾渊坐起身来穿衣,薄暖也要下床,被他按住了,“听寒儿说,你这两日都没有合眼。”
  她嗫嚅:“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休息一会儿吧。”他道,“横竖你也躺过我的床了,终归要你洗的,不如躺久一点。”
  这话怎么这样怪异!她皱着眉还在思索,他已朗笑着出门而去。
  *******************
  宣室殿前殿已备好了茶案,聂少君一身粗布短服,不加印绶,左顾右盼,摸摸索索,见顾渊凛然走入,才上前行了个礼。
  顾渊在御案后坐下,看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不成体统,忍不住训斥:“聂卿不雅!”
  谁知聂少君掸了掸袖子,却是满不在乎:“叔孙通一代儒宗,面见汉王,亦不过楚服短衣。”
  顾渊险些喷出一口水来:“朕是刘邦那样的粗鄙浑人吗!”
  “陛下与汉之高祖,都是君王,君王但有强弱,无有雅俗。”聂少君慢慢道。
  顾渊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儒生原是在广川种地,据说向邻家借了盘缠才得以到长安来参加策问,答卷洋洋洒洒全是明堂正朔之议,顾渊眼前一亮,立刻宣召他入朝,一见却是个瘦瘦高高、年轻又落魄的乡里少年,全无他想象里那种白发苍颜的鸿儒风范。
  “那依你看,”顾渊将耳杯置于一边,抽出一册奏简,漫不经心地道,“朕是强君,还是弱君?”
  聂少君耸肩一笑,“陛下有心做强君,却受制于人,力量颇弱。”
  顾渊将那奏简往地上一丢,倚着凭几冷冷地道:“朕从薄婕妤处赶来见你,你若还胡扯些有的没的,朕便治你个当廷不敬。”
  聂少君吐了吐舌头,“怪道陛下今日心气不平,原来是房中未谐,微臣实有大罪……”
  “闭嘴。”顾渊一字一顿地道。
  聂少君终于收敛了嬉笑神色,走到殿中央来,将那册奏简拾起,略微看了看,是广穆侯薄宵奏称西南滇国反乱。他将奏简理好,恭恭敬敬地呈回御案,方慢条斯理地道:“臣此来,是为一人做说客。”
  “谁?”顾渊眉棱一抬。
  “长秋殿,梁太后。”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凝下来。顾渊没有说话,而聂少君滔滔不绝。
  “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今大靖圣朝,以孝治天下,未闻有子受伤而母不见,未闻有子为王而母为虏者也。而况梁国太后为陛下生母,于陛下昔年有生死肉骨、不离不弃之大恩……”
  “聂少君。”顾渊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话,你还与谁说过?”
  聂少君自袖中掏出了一份奏疏递了上去,才抬起头来朝他一笑,笑容清亮,“臣将此奏疏誊抄两份,一份已递入了长信殿。”
  长信殿?
  他给文太后说情,竟找上了薄太皇太后?!
  顾渊哭笑不得,“聂少君啊聂少君,你真是聪明过头。”
  聂少君正色道:“陛下——难道陛下当真不知,两日前的逆案背后是谁人指使?”
  顾渊淡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便往内走,“朕保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陛下!”对着皇帝冷漠的背影,聂少君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其声铮然,仿佛平空里炸响的一声惊雷——
  “陛下,薄氏祸国啊!”
  顾渊的身影顿了顿。“你有证据吗?”声音里已裂开了罅隙,在冰封的空气里划出一条冷冷的痕迹。
  “臣没有证据——但臣若不如此做,人人皆不如此做,陛下将永远被薄氏所制,永远不能成为强君!”
  “咚”地一声,聂少君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顾渊不再回答,径自大步而去。聂少君只能看见他波涛一样翻卷的明黄色的袍角,仿佛裹挟着无处发泄的雷霆之怒,在这堂皇四壁间,沉默地消失掉了。
  
  ☆、第46章 闺房之乐
  
  大正元年八月末,皇帝于未央宫苑遇刺。太皇太后不许梁太后探视皇帝,梁太后心怀怨怼,太皇太后囚之长秋殿。广川儒生聂少君上疏为梁太后诉,皇帝命廷杖之。
  天子伤愈后的第一次早朝,便在廷杖的血肉模糊的啪啦声中度过了。聂少君被拖出承明殿外受刑,顾渊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垂帘之后的薄太皇太后,后者面无表情。
  那样悍不畏死的刺客……若果然是由太皇太后指使……
  薄氏一门,这么快就要放弃阿暖这颗卒子了么?
  还是说……阿暖,触到了他们的什么底线?
  是因为……因为阿暖救了他?因为阿暖……爱他?
  不,不会这么简单的。
  一定还有什么关节,他还没有思考清楚。
  顾渊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长秋殿中哀伤待老的母亲。自己真的错怪她了么?可是阿母啊……有时候,孩儿真想把你关起来,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惹祸,你才始终是安全的。
  阿母……这天下滔滔,竟再没有了你的容身之处。
  ******************
  聂少君受了廷杖,连路也没法走,犹是揉着腰去承明殿上再次谢过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的恩典。顾渊的眉头动了动,命人驾来一辆牛车送他回府。聂少君摇摇晃晃地往车上一趴,便两眼一闭,呼呼大睡,满朝公卿见状,都是摇头咋舌。
  牛车一路驶到皇城东北的里弄中,聂少君一瘸一拐地跳下车,穿过里坊中飘散出的油烟和流淌着的臭水,走到一座小舍之前,将门口油毡一掀便钻了进去。
  简陋的小屋中,赫然全是竹简。墙边灶上,案头床脚,密密匝匝,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扔。聂少君在这一片迷茫如海的书丛中却是行走自如,径自从门后帚箕之间抽出了一幅帛书。
  他拂去案上一应笔砚物事,将这幅帛书披展开来。
  竟是一幅大靖皇朝的郡国舆地图。
  聂少君伸出瘦长的手指,自图上的长安慢慢向下移动,找到了臣属大靖的滇国的都城,邛都。
  滇国反乱?
  广穆侯果然是出了名的勇略……他就不怕圣上派他去平叛,让他有去无回?
  聂少君冷冷一笑,又将地图缓缓卷起,扔到了门后。然后他便趴倒在床上,忍着廷杖的痛,继续写自己的明堂之策。
  夜渐深。
  季夏的温暖飘忽将逝,斗室未燃灯火,光线随帘外夕影一同暗了下来。聂少君再看不清简上的字,将笔一扔,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又感觉到从臀部到腿间皮肉撕裂的疼痛,叫他龇牙咧嘴地牢骚了一番,终于是累了,累了便只好睡了。
  入睡之前心中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是家中有个女人,自己此刻是不是能吃上饭?
  将老母留在广川乡下,他是立誓要衣锦才能还乡的。然而庙堂险恶,宫闱难测,他不过刚来数月,就仿佛快要被这丛深海压得窒息掉了。
  也不知高高御座上的那个人,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地方撑持一生?
  糊着泥的篷窗外,一个纤细冷淡的人影已经静立了许久,见屋中人已发出沉睡的鼾声,又犹疑了片刻,才终于伸手拈起门帘,走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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