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却半晌没有答话。
她……她为什么要来道谢,为什么要来示好?她对他说她已经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对他说她期待他能成为一代伟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缓慢地浮起某种渴望。这渴望有些自私无耻,但却正因了那自私无耻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奋了起来——
她如果想入宫,她如果想嫁给他,她如果想……
他紧紧地盯着她在雨中微显苍白的面容,好像能从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终于,她慢慢地说:“如果阿暖能帮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说。”他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声线。
“阿暖求殿下,彻查当年陆氏谋反案。”
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就在这句话说出的一刹那,离他远去了。
陆氏……陆皇后……孝愍太子……小陆夫人……广元侯……
母亲方才欢悦的带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现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宫,便能开怀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设计冤枉……
陆氏族灭后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阴谋嫁祸,定要将她和顾渊赶出宫去,乃至下掖庭狱论罪。而如今薄暖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亲彻查一遍吗?!
她压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应,而他竟没有发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泼天漫地的雨水所覆盖,他沉默地转过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紧握成拳。
“——殿下!殿下!”
☆、自我致寇
雨声中陡然破空响起尖叫声,顾渊回身一望,竟是孙小言在几名侍卫和宦官的挟持下远远而来,朝他大声哭喊着。
顾渊冷冷地道:“诸位何人,敢在建章宫拿人?”
“回殿下,”领头的那个内侍虚行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阳殿的从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却见这位小内官在昭阳殿后厨鬼鬼祟祟。一问得知他是殿下的谒者,婕妤命奴婢先来知会殿下一声,再将他拿去掖庭狱审问。”
一听“掖庭狱”三字,孙小言哭得更厉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啊!小的本来一直在增成殿门口等候殿下,后来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伞,小的根本连昭阳殿的门都摸不着啊!”
“三皇子病了?”顾渊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罢便往外走,内侍连忙给他撑起明黄大伞。
孙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着急,就算孙小言是冤枉的,他这样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抢上前几步:“殿下!殿下请慎行!”
“哦?”他回过头来,语带嘲讽,“女郎又有何说道?”
“阿暖以为殿下当带几名建章宫的太医过去。”她低声道,“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
他笑了,双目一时灿灿若星辉,“你就这么相信孤?”
她一怔。
难道皇三子染病真的与他有关系?
她确实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有人嫁祸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她的脸在冷风急雨中冻得通红。他复笑道:“孤反问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时情急,“奴婢”二字又脱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悦,拂袖离去。
昭阳殿里已乱成一团。与昭阳殿相距较近的数殿妃嫔都遣人来问候打探,一时间前殿里衣香鬓影扰攘不绝。顾渊皱了皱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内侍自侧殿绕来延请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请您移玉后殿,并请孙谒者一同过去。”
昭阳殿后殿不同前殿,此时气氛凝重,只有寥寥数人。皇三子顾泽小小的身子蜷在梁帷之后的金丝小床上,顾渊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边低低哀泣,两名太医丞在里间请脉,皇帝则在隔间之外伛偻着身子焦躁地踱着步,看见顾渊走入,眉头重重一拧:“你来了。”
顾渊点点头,忽发觉皇帝比上次见面时老了许多,鬓边竟有白发飘萧。他转过头去,关切地问:“泽弟情况如何?儿臣特带了建章宫的几名娴熟太医——”
皇帝咳嗽两声,便截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孙谒者!”
孙小言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来,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严地伸起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名宫婢,“她们都说在昭阳殿后厨见到你动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释?”
“小的没有动过啊!”孙小言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小的此刻还是第一回来昭阳殿,后厨在哪边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说!”一名宫婢柳眉倒竖,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后厨抓到你的,你还抵赖!”
“而况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宫了,你还没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顾渊眸光一凛,强奴欺主,竟将他也骂了进去。他道:“父皇,儿臣倒有一个办法。”
皇帝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孙谒者既说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来,看有没有冤枉了他。”顾渊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增成殿的人,难道不会互相串联?”
顾渊神色一沉,几乎要对着父君发怒的当口,一个曼妙人影施施然提着裙裾走入,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
薄烟的目光在顾渊脸上从容地滑过一圈,掩唇轻笑道:“臣女薄烟,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听闻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婕妤便让我来相助一二。”说罢不明就里地睁目环视一周,“现下皇三子情况如何了?”
里间的梅婕妤忽然惊急地叫了起来:“阿泽!阿泽!赵太医,阿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表情耸动,立刻迈步直入。薄烟亦随了进去。
刹那间,偌大的后殿里,除却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卫,便只剩了顾渊和孙小言主仆两个。
孙小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话音糯糯,还是孩童的声气:“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顾渊瞥了他一眼,“孤知道。”
孙小言朝他走了几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狱。”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这样就不会让顾渊听见了一样。
顾渊道:“你去过掖庭狱吗?”
孙小言害怕地摇了摇头,“没有。但小的听说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是的。”顾渊点了点头,重复道,“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金钩褰卷的帷幄之后,皇帝、婕妤、宫人、女郎,细碎的声音混成一片,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他却仿佛能听见那个幼弱的孩子危浅的呼吸。
这个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顾泽出生到现在,他约莫没见过五次。
他只知道,顾泽自从出生起,就有父亲的呵护和母亲的疼爱,有满宫人围着他打转,有漂亮的衣衫和精致的食物,有隔三差五心血来潮的大宴和赏赐……便连他这个亲兄长,也只能隔着人山人海,远远地望一眼被簇拥着的阿弟。
他自己出生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的。
他何尝不知十六岁的自己去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争夺父亲的宠爱是很可笑的事情?
然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啊!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当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骤然空旷下去的殿宇中,他觉得很冷。
蓦然有人声响在他的耳畔:“殿下?殿下!”
他怔然回神,薄烟的双眸盈盈弯起如月牙儿,“皇三子已无碍了,殿下不妨去看看。”
他往那帷幄走了两步,便听见里面梅婕妤欢呼的声音:“阿泽醒了!陛下您看,他醒了!”
而后便是皇帝温柔的沙哑的声音:“醒了便好。真是吓坏你阿父阿母了,你知不知道?”
顾渊呆住了。
他从来不知冷面冷心的父亲还会有这样的一面。父慈母爱,宛如普通民间最简单和乐的三口之家。
这一瞬间,他简直想拔足而逃。
皇帝出来了。
他看了看孙谒者,随口道:“城阳君女救治皇三子有功,且去少府领赏吧。”
薄烟不急不忙地谢了赏,又道:“不知梁王殿下为何在此?”
大约是因为方才顾泽的病情确实险恶,皇帝对这位薄氏远支的女郎颇是和颜悦色,“朕还需彻查阿泽生病是何人动的手脚。”
薄烟有些惊讶,“动手脚?从皇三子的脉象看,只是普通的气血不调,一时窒塞。”
皇帝一顿,“赵太医!”
那赵太医立刻慌张回应:“回陛下,皇三子确是误食毒物,就是那碗粥的问题!”
皇帝冷哼一声,又对薄烟道:“这碗粥,便是被这个小谒者动了手脚!”
薄烟仔细看了看孙小言的面目,款款地笑了,“陛下说笑了,这位小谒者我是见过的,就在两个时辰前,殿下去增成殿请安,身边带的就是他呢。”
再度走出未央宫时,夜雨已小了许多,斜斜如飞,无孔不入,即便撑了伞也溅湿衣摆。顾渊走到轺车边,对车仆吩咐了几句,回身对薄烟道:“请女郎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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