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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薄烟受宠若惊地道:“不劳殿下相送……”
  “孤有话对女郎说。”顾渊斩钉截铁地道。
  薄烟静了。而后,乖顺地就着车仆的搀扶上了车。
  顾渊跽坐其侧,衣角相擦,薄烟玉一样的脸颊在微淡的夜色里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车仆执鞭起行,马蹄嘚嘚声中,顾渊始终目视前方,话音冷冽:“女郎今次为何要帮孤这个大忙?”
  薄烟微笑道:“我已说了,是文婕妤收到殿下的通报,恰知道我略通医术,便让我去效劳一二的。”
  顾渊道:“所以女郎与孤的母亲已经说好了么?许的是什么,皇后?王后?”
  薄烟脸颊一白,旋即泛起大片的绯红,“我并没有……”
  “城阳君薄定。”顾渊慢慢地道,话音在夜中如带着金属的冷感,“不过是薄氏微不足道的远房一支吧?孤还听闻你是城阳君的独女?依孤看,城阳君这注,押得有些险了。”
  薄烟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少年傲慢而语带讥诮,冷漠而眉目峻刻,深沉夜色削出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从头到脚都看穿了。
  “薄烟只知道,梁王殿下明经通礼,人品高赡。”她斟酌着措辞,“薄烟能力微薄,亦知殿下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笑了,笑容是冰冷的,“你错了,孤正是天底下第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标题出自《周易·需卦》:“六三:负且乘,致寇至,贞吝。《象》曰: ‘负且乘,亦可丑也。自我致戎,又谁咎也。”意思是背着许多财物乘马,以致招来了寇贼;寇贼是我自己招来的,没法子怪别人。大家请结合故事里的感情线来理解这个标题~☆、飞燕结裾
  薄烟的身形微微一晃,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若含秋水,“殿下,我是真心……”
  “——停车!”顾渊却毫不留情地截断了她的话。
  车轮辘辘而止,城阳君的府邸已到。薄烟慢慢下车,才发觉自己手心已被冷汗黏住,而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已经不再跳动。
  梁王乖戾,铁石心肠,她过去不信,今日大雨之中,终于领会个透。
  她终于是敛衽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多谢殿下。”
  顾渊没有应声,轺车萧萧,径自远去了。
  建章宫的凤阙下,他竟又见到了那个娇小的人影,心跳蓦地滞了一拍。
  这一整天的仓皇奔走、心力交瘁,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都堵在心头呼啸着要奔流出去。他跳下轺车,三两步抢上前,又在距她两步开外停住了。
  “怎么还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去,“我也该走了……”
  “等等!”错肩的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惊怔回头,夜风恰拂起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张幽梦般的面容。
  他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拉进了怀里,根本不管她的挣扎,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脸颊,双目明亮,宛如夜空中被雨水洗过的星,愈加璀璨出尘。
  “阿暖,孤若能查清陆氏大案,你便嫁孤可好?”
  她的面色有一瞬的绯红,又有一瞬的苍白。她的目光摇烁不定,他便知道她又在做别的思考了。他不禁烦躁起来:他不要她那样聪明行不行?他实在恼恨这夜色,竟不能让他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到底是惊喜还是恐慌?
  她忽然开口了:“殿下但能彻查陆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证,广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门,尽可为殿下驱使。”
  他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好大的口气!
  她不过是个刚刚归宗的少女,广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凭什么这样保证?
  她的目光还那样坚定,语气还那样冷淡,他将她削瘦的躯体死死地扣在自己怀中,好像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找出些许温度。
  些许与权谋无关,与党争无关,与朝局无关的,人的温度。
  他剑眉斜飞,冷冷一笑:“你以为孤要的是这个?”
  她一怔,难道不是么?她都做了这样的保证,他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薄氏结姻,对于野心颇大的他来说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他终归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却感觉到他的心跳,滚烫,伴着斜飞的小雨的鼓点,隆隆地震响在她耳畔。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她不太能坚持自己的思考了。
  在这静默相拥的一刻,那些权谋与心机,那些盘算和判断,好像全成了微不足道的。
  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染着苏合香,似梦,似真,是此时此刻,最最重要的。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表情,渐渐便觉心灰意冷,手一撤放开了她,“有你如此保证……孤便安心了。”
  她踉跄几步站稳了,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去,再不敢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他背过身去,半晌,才发觉自己竟忘了问她,为何要在这里等他,这么久。
  皇三子病了一出之后,皇帝顾谦竟也病倒了。皇帝原本病了多年,到底还有些精神气,如今竟已不能上朝,百官议奏,外朝事交丞相,内廷事交太后,筛选之后再择定比较过得去眼的送呈圣阅。皇帝愈来愈多地宿在建章宫鼓簧殿,临着沧波浩渺的太液池,仙山绰约,冰雾流离,终归是一年将尽了。
  腊月初十,日光隐在云后,皇帝不知哪来的兴致,一定要在太液池上泛舟观景。一干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诏命乱了手脚,顶着肃肃秋风拖来云舟,又撑持着皇帝一步步行上船去。中常侍冯吉毕竟伺候皇帝多年,心思机警,命人拿铁链系在舟尾,这样船行便不致太过轻荡。
  太液池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皇帝倚坐在船头玉帐之中,目光越过虬龙船首,一直望向不远处的三座仙山。冯吉知道皇帝心意,让船工往仙山划去。
  “冯吉啊,”皇帝却忽然开口了,这一开口,便显露出暮年的沧桑疲态来,“你跟随朕多少年了?”
  冯吉连忙近前来,哈着腰道:“回陛下,老奴跟随陛下有小二十年了。”
  “二十年……”皇帝的目光渐渐变得渺远而不可捉摸,“二十年,那么你是见过她的。”
  冯吉一怔,刚想问陛下说的是谁,立刻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将腰压得更低了,“是,老奴是见过孝愍皇后的。”
  皇帝静了很久,轻声说道:“二十年前,她也喜欢随朕到这太液池上泛舟。朕恐舟行飘荡,还特地缆了几条金锁。她站在船头,就在这里,裙裾飞扬,就如立刻要随风入水,离朕而去……”皇帝闭了闭眼,“她也终究是离朕而去了。”
  冯吉听着,听着,渐渐感受到皇帝苍老话音中那一层无力与落寞,心境也变得如这秋空一般萧索。他搜肠刮肚,想不出有什么好辞令可以宽慰老年人怀念发妻的悲哀,便也随这碧波万顷一同沉默了下去。
  “阿慈,阿慈……”皇帝低声喃喃,眼皮垂了下来,“她常与朕说,这江山如牢笼,无人可避……然则她终究是逃出去了……而今,想必朕也马上便可逃出去了罢……”
  冯吉骇然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略略扫了他一眼,忽然自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去年雪灾,今年反而不落雪——来年恐怕又要饥荒了……阿慈啊,他们都在说,朕是个昏君。阿慈,大靖江山,都要亡于朕手了……”冯吉听得脸色青白,眼风瞟见皇帝一步步走向船头,心头大震,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抱住了皇帝的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可轻举妄动,此是太液池中,水深百尺,危险啊陛下!”
  皇帝的目光却已涣散,口中仍是轻轻唤着“阿慈”,欲迈步,却被冯吉死死地限住了,他皱着眉头回头望这名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宦官,许久,许久,突然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皇帝并没有昏迷很久。半个时辰之后,他便自一片龙涎香中醒来,眼前是容色惶急的冯吉,并没有他人。
  他望着冯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冯吉立刻倾身过来,听他说道:“旁人知道么?”
  “没有。”冯吉低声应答,“奴才未得陛下旨意,不敢随意将陛下昏迷的事情报与其他宫去。”
  很好。皇帝疲惫地想。冯吉果然是懂他的。
  二十年故人风流云散,算来算去,自己好像竟真的只剩眼前这一个老奴可以依靠了。可悲么?他仿佛又看见了一双安静的眼,一副安静的面孔,她并不是出奇的美丽,但是她眉宇间的轻渺的哀愁,总是令年少的他心生向往与恐惧。
  向往与恐惧。那便是爱,是爱的全部。
  他咳嗽了几声,冯吉连忙给他抚背,他制止了他的动作,慢慢地道:“替朕拟诏……传,丞相仲恒,御史大夫梅谨,还有……梅婕妤和皇三子顾泽,即刻过来见朕!”
  冯吉犹豫了一下。“陛下,梁王殿下就在附近玉堂殿,老奴虽不敢说,但恐方才之事已惊动了……”
  “不要让梁王知道!”皇帝突然扶着床直直坐了起来,双目圆睁瞪视着冯吉,“命程卫尉带兵……不要让梁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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