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言呆住。
梁王已径自离去了。孙小言看着那挽起的晃动不已的梁帷,心中慢慢盘算着: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是玉宁八年。
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陆皇后忧死。
昭阳殿前殿。
薄暖已跪了两个时辰。
盯着那一扇十九折的琉璃镶青玉屏风,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人淡静的声音:“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她拧动发酸的脖颈望向殿边铜漏,却原来只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那人每年是怎样熬过这三五个时辰的?这可不同于跪在外面。殿间那珠粉色的纱幔微微拂动,旖旎而引人遐想,令她感到窘迫——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里宣召她?
最最不可理解的是,皇帝为什么要宣召她?
忽然有女官自内殿走去,急急提醒了句:“陛下来了。”便去殿侧掌起灯火。一时灯烛高烧,将这暮色沉沉的前殿照得一片通明,而皇帝在冯吉与几名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来了,并不见梅婕妤的影子。
皇帝绕过那屏风,走到殿中央的蒲席前,屏退了左右,才淡淡地道:“起来吧。”
☆、上帝甚蹈
薄暖谢恩站起,目光沉静。皇帝端详她半晌,“你与你母亲并不相像。”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薄暖却也不恼,微微一笑:“是吗?”
从无人敢用这样的反问来应答天子的。皇帝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那神色与梁王有三分相似:“你更像你的姑祖母,薄皇太后。”
“确实有人如此说。”薄暖笑颜愈展,如上林苑中轻绽的白海棠,风姿绰约,令皇帝恍了恍神——
毕竟是一具年轻的躯体啊……柔嫩而芳香,好像没有经过一丁点人世风霜,而温柔得可爱。皇帝想,她与薄太后终究是不同的……她那么年轻,年轻得仿佛一种岁月的挑衅。
他上前,抬起苍老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顿时慌了,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手掌移动哗啦一下就褪了个干净,想后退又不敢,想拒绝又不能,两条腿好像都陷进了泥地里,她简直要惊恐地朝下方看,她明明记得自己踩着的是赤纹长寿砖啊!
皇帝突然笑了,一下子收回了手,眼底一片冰凉,“你那样紧张作甚?”袍袖一挥,背过了身去。
她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奴婢,奴婢陡识天颜,心中惶恐已甚,还请陛下恕罪!”说着又跪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眉头一皱,还未言语,殿外忽然哗啦啦跪了一片人,有女官尖着声音道:“殿下,梁王殿下!殿下不可!”
皇帝上前迈了三两步,而顾渊正正跨过了门槛,目光往跪着的薄暖身上一扫,一掀衣襟拜了下去:“儿臣向父皇请安!”
薄暖心头猛地一颤,双眸中的雾色又浓了几分。
擅闯内廷,这是大过!
皇帝狭长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双袖负后,冷冷地压抑着语气道:“梁王未经通报径闯内廷是为何?朕以为梁王是通礼的!”
顾渊静了静,“正因为儿臣好读《礼经》,所以儿臣听闻今日朝议大事,惴恐难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端得很稳,薄暖悄然侧首,看见他面目冷峻,眼神一错也不错,就好像他真的只为朝议而来,而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一般。
皇帝冷笑,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看穿梁王的九曲心肠,那必非他的亲生父亲不可。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立时便有内侍入前,恭请薄暖退下。
薄暖不敢多看,随着那内侍出了昭阳殿,殿外站了一人,身躯挺拔,劲甲红缨,将银盔抱在怀中朝她欠身一礼:“末将仲隐,恭送女郎回府。”
薄暖一怔,但见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正落在这郎将挺阔的眉宇之间,俊逸飞扬,神情爽朗。她矜持地抿唇一笑,往前走了几步,那郎将立刻跟了上来。
她不得不停步,“仲将军可与仲相国有故?”
仲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映衬冠玉般的肌肤,还真不似个武将,“正是家父。”
薄暖顿了顿,再抬眼去打量这人,揣摩他的年纪与梁王应不相上下,又想及仲丞相在朝议上的表现,缓缓地道:“是殿下让您送我的么?”
仲隐微怔,他没有料到这少女聪慧如斯。“是,宫中多事,殿下命末将保护女郎周全。”
薄暖淡淡一笑,不再多话,往前而去。仲隐看着她如瀑的长发在盈盈一束的腰间轻漾,怔忡了片刻,便即随上。
“末将统属未央宫程卫尉,官拜公车司马。女郎以后再来未央宫,有末将所能效劳之处,但请吩咐无妨。”
“相国公子,何以来做这样的苦劳呢?”薄暖目光带笑,夜色降下,她的话音温和如风。
仲隐摸了摸头,就像个大男孩一般神情赧然,“末将是家中庶子,女郎切莫取笑了……”
“小女子先谢过将军了。”薄暖笑道,“改日还会再去拜谢殿下的。”
高门庶子,为博一个前程,不惜攀附藩王。这个仲隐看似少年意气,其实内心深沉,也是充满了利弊计算的吧?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已经行到未央宫门口,百级丹陛之下,便是薄暖来时乘坐的侯府轺车。夜幕如铁,将她的面色都变作了一片模糊,她朝仲隐行了个礼:“将军请留步。”
仲隐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结动了一动,却是忍住了。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台阶上翻飞如蝶,他看着她窈窕而静默的背影,突然喊出了声:“女郎!”
她的脚步停了停,未及转身,他已快步上前,抢到她面前站定,甲胄的光将她的眼神反射出千万种神采,却又全部陷入黑夜的沉默中去了。她缓缓抬起头,缓缓地道:“仲将军还有何见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女郎可知如今天灾人祸,灾患不息,流民千里,乃至于易子而食?”
她惊怔地笑了:他这是在教训她吗?贫穷和与贫穷相关的一切,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了!“仲将军想说什么?”她讥讽地道,“忽然良心大发,要来与小女子发一通经世济民的议论吗?”
“不。”仲隐摇了摇头,俊颜上表情坚定,“末将只是希望女郎知道,这江山危殆,唯有梁王……唯有梁王差可救之。”
她安静了下去。
许久,许久,她向他敛衽行了一个大礼。
“仲将军言出肺腑,阿暖永铭在心,绝不敢忘。”
回到侯府,父亲薄安正端坐正厅等候,兄长薄昳立时迎上前来:“陛下如何?”
父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色,这令薄暖多少松了口气。她的家人,终究不愿意让她一个女子去阿上求荣的。
“陛下只是问了我认祖归宗的事情。”她淡淡道,“让阿父阿兄担心了。”
薄安忽然道:“殿下还在与陛下争辩昨夜星象么?”
她一惊,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殿下入宫的事情?广元侯府的耳目,看来也是不少的……“女儿不知,殿下入宫的时候女儿已经走了。”她微妙地措辞。
晚膳过后,她回到自己房间,燃起盈盈烛火,终于松了口气。
皇帝,梁王,仲隐,父亲……今日见到的面孔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晃过,搅得她心乱如麻。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梁王的野心?仲丞相在朝议上驳了薄氏的面子,那梁王与薄氏一定也不对付吧?但梁王与阿兄的关系又似乎非比寻常……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掺和这些复杂的权谋呀?
她的目的,本来很简单……
薄昳忽然来敲门了。
他闪身而入,看着薄暖合上了门闩,才低声温和地道:“你今日的话只说了一半。”
薄暖看着他,突然道:“阿兄,你会帮我么?”
薄昳微微一笑,容色温煦,“自然会帮你。”
她走到案边,灯火映照出她一半清丽脸庞,“其实,母亲临终之前,还交代了我一件事情……但是她没有说完,便……”
薄昳关切地道:“母亲交代了什么?”
她定定地凝注他许久,忽然又转过了头去,“……没什么。”
终于自未央宫回到建章宫玉堂殿时,已是月明星稀。顾渊精疲力竭,踏入空空如也的内阁,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侍婢都被自己遣走了,也没有力气去唤孙小言来,随意扯下朝服便去沐浴。
这个宽大如坟茔的房子里……总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他将自己沉入水中,眼前便浮现出那一张风致淡静的面孔来。她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个性——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将自己隐在人山人海之中,才是最致命的。她有时候惊慌,有时候恼怒,有时候笑,有时候悲,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她无数种宜嗔宜喜的表情,然而那一双眸子——那一双眸子呵,却总是云山雾罩,绝不让他看个清楚。
他今日擅闯昭阳殿,确实是莽撞了……心中一激荡,便不管不顾,那日他从长乐宫径自去了广元侯府,大抵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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