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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她总是能让他激动至失措的。
  而她,她自己,却总是那么淡定,那么优雅,好像根本就不曾在意……哪怕皇帝将她要了去,她也不会在意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次次冒险,为什么要一次次为了她去冒险啊?!
  哗啦一声,手掌怒拍水面,溅起水花无数。
  当长星异象将朝野上下都搅扰得纷乱沸腾的时候,位于话题中心的梁王殿下,却只能无力地拍打着流转无定的水,在一片水雾氤氲中痛苦地怀想一个人的面容。
  自浴池中披衣而出,顾渊径自走入书房,提笔写下一小片简书封入囊中,召来孙小言,道:“将这个带给薄三公子。”
  孙小言领命便去,顾渊又道:“慢着。”思忖片刻,解下了自己玉带上的一枚山玄玉,交给了他。
  孙小言吓得手都拿不稳了,险些将玉佩摔掉,张口道:“这这这……”
  这流云百福山玄玉本是一对,是顾渊作为帝王宗子、镇守一方的象征,而今他却拆了一枚,要送给一个名不称于朝的外臣之子?!
  “这不是给薄三的。”顾渊只恨下人无脑,什么都要他解释一遍,“是给阿暖的,明白了?”
  孙小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顾渊怒得要去敲他的头,他一溜烟便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出自《诗经·菀柳》:“上帝甚蹈,无自昵焉”,意为“帝王之心多反复,不要与他太亲密”。
  ☆、邈若山河
  上好的青玉,做成清透圆润的玉璜,阴雕流云纹,阳雕长寿纹,放在阴沉沉的天色下细看,仿佛能见到玉中有水波脉脉流动,缠绵不绝。
  薄暖已经盯着这枚山玄玉看了大半个时辰。
  孙小言将它送来时,是装在一件精致的小漆盒里的。府中下人立时都知道了梁王殿下给自家女郎送来了礼物,她现在还能听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有侍女在偷偷嚼着舌根:“我就说女郎来路不正,敢情还与梁王有勾结……”
  “你不知道吗?女郎原本是梁王宫里的贴身侍婢……”
  “那还了得?我说这样的丫头也亏得君侯肯认,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薄家骨血……”
  “那想来还是真的。据说都验过血了,证物也都有……”
  “啧啧,不过我可听闻,梁王殿下相貌是极周正的……”
  “女郎这福气,原先还不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下等人,倒遭梁王挂心上了,千里迢迢带她来认亲……”
  薄暖忽然穿过园中曲水,直直走到了这三人面前,微微一笑:“各位在聊些什么,如此欢洽?”
  那三个侍女大惊失色,立刻行礼,语无伦次地道:“女郎!婢子无状……请女郎责罚!”
  薄暖看着她们恐惧的面孔,忽觉心灰意懒,拂了拂手,“以后再莫随便议论。议论我还无妨,议论梁王,你们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言罢径自离去,竟是毫无责罚。留了三个侍女面面相觑,寒风袭来,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约要变天了……”她喃喃。
  黑云压城,干燥了一整个冬天,今日竟似要落雨了。顾渊依例去未央宫增成殿给文婕妤请安,却见到三五个妙龄少女围在文婕妤身畔言笑晏晏。
  母亲自搬回未央宫后,确实心情好了许多,虽然皇帝照旧是绝不过来的。他当即便要退出去,被母亲给叫住了。
  “渊儿。”文婕妤笑道,眉目舒展,似乎当真十分愉悦,“过来见见你的表姊妹们。”
  顾渊顿了顿,收回了步伐,在席上坐下,浅浅行了个礼:“孩儿向母亲请安。”
  文婕妤颔首微笑,手中拉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女道:“这位城阳君的女公子,你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顾渊对上薄烟那双盈盈如水的瞳仁,眉心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女郎好。”他老老实实地问候。
  文婕妤又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是你堂舅家的嫡女文绮,你旧日里见过;这是孟逸儿,是你姨家的女郎;这是……”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顾渊努力记忆这些少女的面目,一个个定睛看去,却全是羞涩含笑,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到文婕妤介绍完了,他反而将诸女名讳都忘了个干净。
  薄烟敛袖持锺为文婕妤斟茶,她在诸女中身份最高,这样做来,文婕妤受宠若惊。薄烟放下方锺,又轻笑道:“婕妤莫要费心了,我看呀,殿下贵人多事,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记不住的。”
  顾渊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薄烟这样自作主张的说话,但却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尴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有什么好担心?”
  薄烟笑道:“话是如此,只愿殿下不要嫌我们聒噪呢!”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配合着说话,顾渊听得好不耐烦。又有几个少女看见他一人无话,缠上前来与他攀谈,一个说帝都风俗,一个说闾里见闻,叽叽喳喳,当真是聒噪得可以。这些又毕竟是宗室女子,顾渊不能像对待下人那般疾言厉色,表情已是渐转不悦。
  阿暖便从不多话。
  那几个少女偏生没什么眼色,兀自说得更欢,还缠着顾渊要带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顾渊漫然喏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见外面天色阴沉将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说自己还有课业未做,需赶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诏布置的课业么?”
  顾渊硬着头皮回答:“正是。”
  文婕妤摆了摆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给你拿柄伞去。”
  顾渊却实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无妨的,车已备好了。”径自离去。
  走出大门,天边浓云低压,令整个长安城的空气都窒闷无比,顾渊却长长舒了口气。在殿外等候的孙小言不知去了哪里,这小孩顽劣,他懒得理会,径自上车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宫外的凤阙边下车,未几,雨滴子便从那密密匝匝的云层缝隙间挤了出来,好像老妇眨了无数次眼,终于落下了几滴无人爱看的泪水。雨势开始还小,顾渊行走无忌,到得后来雨脚渐密,伴着深冬的风,一根根都似细针扎在脸上,生生作痛。他抬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杂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蓦然间——
  风雨静止了。
  他抬起目光,看见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撑着伞,踮着脚尖遮住了他的头顶。他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死寂,而后慢慢鲜活过来了,他听见雨脚砸在伞面上的坚决声音,好像要将他们的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听见杉柏在风雨中哗哗作响的狂悖声音,杂乱无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惧了——
  他,梁王,无法无天,无君无父,而在这一刹那,竟然感到了恐惧。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里,那一层雾气映着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种颜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却又被她给藏匿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她没有回答他,却轻声说,“怎么不撑伞呢?”
  她明明记得他最是好洁,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么自她离开之后,翻墙不论,淋雨不论,竟这样不修边幅了呢?
  他没有做声,只伸手接过了她的伞,与她一同往前走。
  这是在建章宫中,路上宫婢见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难堪,每每要侧身避礼。他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他沉声道,“她们跪你是应该的。”
  她沉默。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压在她削瘦的肩上,热度便自那个地方火一般直直烧到了五脏六腑,她极力与这一团火作斗争,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了。
  他终于收回了手。
  火焰刹那被雨水浇熄了。
  他们走到了太液池边,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烦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静静地道:“阿暖为何来此?”
  这句话终究是要问的。她静静回答:“阿暖是来向殿下道谢的。”
  “道谢?”
  “殿下上回让仲将军帮护阿暖,这回又给阿暖送来名贵大玉。”她说,遽然话锋一转,“今日天降大雨,想来阿暖的道谢是不错的。”
  他失笑,“这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长星乃现;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灾,今冬大旱,此刻却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归!”
  末句掷地有声,他凝视着她的容颜,他想——
  就是这样的女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狡黠善变,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话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让他记住,死死地记住!
  他剑眉冷挑,冷锐地开口。
  “你求的是什么?”
  这大约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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