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大大方方说是你的,那多半就是你的,你要是扭扭捏捏之后说是你的,那可能是无容的,也有可能是你的,至于你根本不说……”李渊饶有兴味的看着李世民,“那就是无容的,无疑。”
李世民一时语塞,半晌,只能说出这么一句“父亲英明。”
李渊也叹息:“也是,我一直都知道,无容有些心机,也有些手段。今天能想到这个法子,虽然是急中生智,也算是情理之中。”
李世民的表情微微一滞:“那父亲还对她如此偏爱?”
李渊长长叹息,声音忽然带了点回忆的味道:“你母亲也不是没有心机,甚至说起来,你母亲的心机比起无容也多半是不相伯仲,说不好还会略胜一筹,但是她们都一样,没有把心机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比如说在没有唐国公府中挤兑妾室,也没有在秦王府中固宠。”
父子俩相对沉默,想起来的都是当年,窦氏还在的时候。
府中事情都处理的妥妥当当,绝对不让他们心烦,窦氏身体还好的时候,也能妙语连珠,让全家人都很开心,也能劝说李渊,一次又一次的躲掉隋炀帝的怀疑,李渊的诸多战绩,也很难说没有窦氏的影子。
半晌,李渊轻轻叹息:“你娶了个好妻子。”
李世民目光中带着淡淡的骄傲和侥幸,又一闪,全是君臣之间的淡漠和生分:“当年,我还不愿意娶她。”
李渊看到李世民眼中的骄傲,本来是怀着一个“坏小子你现在知道了老爹有多好给你安排了一个多靠谱的婚事了?”的笑,又看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瞬间就变得生分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然后起身,亲自扶起了李世民:“我们父子,什么时候会如此生分?”
“若不是父亲和裴公说个什么,我看起来都不像您的儿子了……儿子何至于此?”李世民如何没有注意到李渊的表情变化,既然李渊亲自把他扶了起来,他自然也就顺势给李渊撒了个娇,“父亲那日如此痛骂儿子,往上数,似乎还是儿子劝父亲造反,父亲的酒杯直直的就朝着儿子扔了过来,那准头……”李世民啧啧有声,幽人一默,“不愧是当年雀屏中选的年轻郎君!”
李渊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一笑之间,似乎还是当年,自己深夜等着李世民因为不爽这个婚事,和长孙无忌喝酒去,喝醉了才回来,自己在孤灯之旁等待,同时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儿子太宠,导致婚姻之事都还要这么折腾人,还如此尴尬的甩给了儿子一卷春宫。
以前还不知道,如今李世民这么巴巴的提起来,李渊倒是觉得……雀屏中选,和李世民当年不愿意娶长孙无容,是一样的——
都不愿意轻易将婚事这种事,脱离自己的控制。
这么说起来,似乎还挺……
挺像父子的。
“其实为父想起来,那一日……是有些激动,也不知为何,自己觉得什么事情都很明白,便对你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事后想起来……”李渊顺手给了李世民一个暴栗,“坏小子!你当时为什么不辩解?”
李世民轻嗤,撇撇嘴,做了个完全不屑的模样:“我若是辩解,父亲会听?”
看着李渊的面色慢慢的深沉下来,李世民牵了牵李渊的衣角,告饶道:“别生气,儿子开玩笑的。”
“哼!”
李世民这才能够顺利的转换,从一个给父亲撒娇的儿子转化成为给皇帝回事的臣子,道:“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过。”他利索的跪下,严肃道:
“父亲生气,说两句儿子,儿子还不顾着父亲生气只为了自己反驳出口恶气,岂非儿子不孝?”
“君王生气,说两句臣下,臣下还能不顾着君王的脾气只为了自己留个诤臣之名,又岂是为臣之道?”
李渊霍然转身,认真的看着李世民,倒也不是觉得儿子变了,不像是自己的儿子了,只是觉得……儿子长大了。
但是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渊冷冷的笑:“既然你给我说什么为臣之道,我倒是问问你,为何第一次去讨伐刘黑闼,你没有把事情彻底的解决?”
李世民俯跪在地,声音极为沉稳:“臣尽力了。”
“哦?”李渊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世民,“薛举是你下毒毒死的吧……”
李世民害羞的笑笑。
“尉迟恭也不是自己愿意过来,是你或者是你一个极为看重几乎能够代表你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和尉迟恭联络过,他早有投降之意,在介休城,那些官员不过是官样文章。”
李世民愣愣的看着李渊,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元吉守着洛阳城能不出事,里面少不了元吉的能力,但是屈突通最后能够撑得住,有无容的原因吧……”
李世民挠挠头,不好意思:“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李渊冷冷一笑,走到了御座之上,慢慢坐下:“你本就不同意杀了王世充和窦建德,对刘黑闼网开一面,我也可以想得开。”
“二郎……”李渊最终是悠然长叹。
“儿在。”李世民听了李渊来了那么一出和盘托出,终于是心悦诚服。
李渊沉声道:“其实你没有直接杀了刘黑闼,也不是没人给朕说什么……你秦王心怀不轨。”李渊皱着眉头,让李世民汗透重衣,“你为了让天策上将军继续有用,天下的反王,不能那么快全部被灭掉,即便就是个不成气候的刘黑闼,也不能死的那么快。”
李世民觉得……
李渊这句话既然都说出来了,事情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那父亲如何认为?”他沉声道。
“我大唐,只有你一个天策上将军能打?”李渊不屑道,“何况你有那么没远见?真要留个反王,也应该留个成气候的窦建德或者王世充,一个刘黑闼,怎么足矣显示你秦王的英明神武战无不胜?”
李世民失笑。
虽然李渊如今上了年纪,比起以前来说反应的速度要弱了许多,但是这种睿智……还是有些意思的。
“再者,李神通说的那句话,那日却让为父多有了些对你的怀疑,也对你说了重话……”李渊幽幽道,“你应该也知道,不是地的问题,是如今你的教,与我的诏,到底应该是个什么先后顺序。”
李世民不做声了。
李渊既然主动的提起来,一定有他的解决方案。
“我也想过,天下基本都是你打下来的,若是赏赐薄了,便难免有人说大唐苛待臣子,所以给你任免官员之权,你也当得起。只是当时没有想明白,如今这么看着……”
李世民打断了李渊的话,迅速道:“儿愿交出任免赏赐官员之权。”
“无功不受禄,自然,你无过也不该罚。”李渊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在府中闭门思过,而我也好歹是有了个解决办法。”
李世民做洗耳恭听状。
“今后无论是我的诏,还是太子,你,和齐王的教,都到中书省报备,官员审查之后发出,谁的令都可以驳回,至少保证在我们之间统一了说法之后,再与臣下说明。”(注1)
“这样父亲岂不是牺牲太大?”
李渊声音淡定:“不只是为了你,也算是为了皇权统治,有个查漏补缺的作用,更是为了避免小人挑唆,再出个什么诏不如教的笑话。”
李世民心悦诚服:“陛下睿智。”
刚说完这句话,他瞬间就觉得不对——
“若是没有今夜之事,我如今岂不是还在秦王府禁足?”
李渊怀了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若是你连目前的困境都不能解决,我和你说个什么诏不如教的解决办法,有什么意思?”
李世民慢慢的黑了脸。
姜还是老的辣。
“那陛下又为何重罚张婕妤?”
李渊声音悠然:“你看得出来,张婕妤是个尤物,为父也很喜欢她。”
“是。”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张婕妤是有些过分了,连皇权都想染指,甚至挑起你我父子之间的矛盾,为父岂能不给她一个教训?”
李世民仍旧觉得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毕竟前几天,李渊才把他大骂一顿,今天这么个和颜悦色,让人觉得……不真实。
“没什么要问的话,退下吧。”
李世民俯身,告退。
他已经不想再和李渊讨论什么帝王心术了,按照这个逻辑,以他的聪明才智也不是猜不到——
天策上将军如今确实权势太过煊赫,需要找个机会敲打敲打。
所以才有了他这么个有头无尾的禁足秦王府。
也就是说——
自己儿子太有能力,并不是李渊的逆鳞,反而他会很得意。
但是李渊不可能没有逆鳞。
那么……
李渊的逆鳞,到底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在大唐,中书门下的体系是可以驳回boss圣旨。(但是我真的不是历史专业所以我并没有很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体系,但是我想着既然都出现了诏不如教这种统治集团打架的问题,那么一定是缺少一个检查手段,以及这个检查手段虽然存在方式不一样,但是在各国都有存在——立法委员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