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杰点了点头:“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的确是坤城君所为,但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人,宁可冒着得罪陛下与皇太后的风险,也要置我于死地。”
桓宓沉沉叹息:“皇太后为什么要执着地追查这件前朝遗案,一个死人的名份,就这么重要吗?”
“错了,阿宓,”桓杰正色道:“杀君弑父的传言还没有被证实是谣言,陛下头上悬着一柄利剑,倘若这个传言不破,这个把柄随时都有可能让天下不宁。”
“只有证明先帝的确是死于先皇后之手,才能彻底洗刷这个传言。”
“可现在这件事被揭出来了,”桓宓语气幽凉:“您逼迫梁王指认先皇后曾暗杀先帝,陛下弑父的传言将很难,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被破除。”
“坤城君走的可是个昏招,他难道不怕惹怒了陛下与皇太后,让整个坤城不得好死吗?”
桓杰抿着嘴唇微笑,笑意复杂:“倘若我还活着,便不会。”
桓宓被他言语里的暗示吓了一大跳,就连嗓音都开始发抖:“爹爹的意思是……”
桓杰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我还活着,陛下为了保我性命,就会不得不掣肘于他。”
坤城君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大肆宣扬,将他成功变成了凤氏全族的敌人,一个阴谋陷害先皇后,试图撼动凤氏地位的外姓皇后之父,凤氏不可能容忍他继续活着,并且但当高位。
“他将这盘棋下的太大,就连他自己都难以收尾,但如果所料不错的话,”桓杰道:“再过几日,他便会上疏为我翻案。”
“一旦他替陛下保住了我的性命和地位,陛下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追查坤城的罪行?”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桓杰道:“坤城君大可以将坤城夫人推出去承担罪责,弃车保卒,毕竟坤城还有一位良妃身居高位,只要良妃一日不倒,坤城便一日不会倒。”
桓宓长长叹出口气,语气平静地说起另一件事情:“皇太后在良妃身上发现了当年先帝中过的毒,已经将漪澜殿中的所有人全部羁押下狱,因为梁王暴毙,这件事被耽搁下来,压在了后宫。”
桓杰蹙起眉,问道:“凶手是慎昭仪?”
桓宓道:“不是慎昭仪,便是坤城夫人。”
“啊,原来是这样,”桓杰一下子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难怪坤城君要掀起这个大浪来。”
坤城凤氏手上有当初害死先帝的奇毒,一旦先皇后弑君的事情被桓杰证实,坤城全族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也只有这样的原因,才会让坤城君宁可冒着被皇帝记恨的风险,也要害死桓杰,将这桩前朝遗案彻底压下去。
“后宫的事情拖不得,”桓杰肃容道:“必须尽快证实良妃身上的毒与先帝当年的毒一致,并且揪出幕后凶手。”
他说着,将面前的那叠宣纸整理妥当,装进一个油纸包里,妥善包好,递给桓宓:“你将它带回宫,交给皇太后。”
桓宓接过来,仔细放进袖袋中。
桓杰又叮嘱道:“一回宫就要去长乐宫,不要再中途转进你宫中停留,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桓宓点了点头:“爹爹尽管放心。”
桓杰又道:“请陛下不必顾忌我,一旦有了软肋,就容易被威胁控制,查案当紧。”
桓宓又点了点头。
桓杰想了想,对她微微一笑:“我没有什么要叮嘱你的了,速速回宫去罢。”
他说着,亲自起身,将她送出府去:“先前我曾与先帝议储,那时陛下还只是沂王,已经与你成亲。”
“先帝对我说,倘若陛下比任何人都适合帝位,那么他希望,你会比所有人都适合那个后位。”
桓杰说着,握住桓宓的手,重重地捏了捏:“阿宓,先帝亲手准了沂王的求婚,准了你的寝室,你可一定不要让先帝失望。”
桓宓的眼圈蓦然一红,道:“大殷会出现一位外姓皇后,先帝从没有反对过吗?”
“历史上没有哪个皇帝,是愿意被八个家族同时掣肘的,”桓杰淡淡一笑:“阳平君是聪明人,早早看懂了这个道理,早早便试图抽身离开,如此才得以在梁王叛乱平息后,逃过了灭族的命运。”
桓宓这才想起,自从陛下下次赐先前的梁王妃凤文予与梁王和离之后,阳平凤氏便再也没有在朝堂上出现过,甚至,再也没有与皇室有任何联系。
桓杰在她手上拍了拍,对她微笑,那笑容沉稳而笃定,似乎所有的困境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回去罢,履行你作为皇后的职责,你应当与你丈夫并肩作战,而不是在他身后充当被保护的弱者。”
☆、柒贰。丹药
桓相在当夜服毒自尽,死前遣人将他查出的醋油灯案所有线索证据送到了商墨凌手中,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将坤城君与坤城夫人传进皇宫,审问此事。
很多时候,活人的千言万语,比不上死人留下的一句话。
坤城君要保良妃,自然不会承认这些蛛丝马迹,不仅如此,还反咬一口,指责桓杰狗急跳墙,为了解自己的困境,不惜构陷皇亲国戚。
商墨凌微微冷笑:“你说,左相是为了解自己的困境。”
坤城君一脸浩然正气,大声道:“请陛下彻查此逆,还臣夫妇一个清白!”
商墨凌道:“桓相已经去世了。”
坤城君一怔:“去世了?”
他随即便反应过来,又拔高了声音:“陛下,桓杰这是畏罪自杀。”
商墨凌怒急反笑,道:“好一个畏罪自杀。”
坤城君眼睛盯在桌脚下,毫不示弱:“陛下应顺势彻查,必能揪出桓党余孽。”
“你!”商墨凌仅仅叩着桌案,尽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朕着你与桓相同查醋油灯案,既然你不认同桓相,那么你自己又查出了什么?”
坤城君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过了千万种理由,他一直在桓杰虐杀梁王一案上兴风作浪,竟然疏忽了本职。
推给谁?
他定了定神,叩头下去:“臣被桓逆虐杀梁王一事扰乱心神,此案尚未取得进展,还请陛下降罪。”
商墨凌立刻道:“拖下去,仗九十。”
这顿板子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的效果,只不过是商墨凌怒急攻心,想要借此来泄愤罢了。坤城君被拖到甘泉宫外行刑,往来觐见议事的朝臣伴着棍棒落在人身上的撞击声进入宣室殿,无一不心惊胆战。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了皇太后耳中,长乐宫的女官亲自来叫停了杖责,恭敬请商墨凌前往奉先殿觐见。
奉先殿中供奉着历代帝后的挂像,皇太后装扮隆重,独自伫立在先帝像前,仰头看那副略有些泛黄的画像。那幅像是在他还年轻,方登基不久的时候画的,画中人目若沉星眉若折剑,与她记忆里的深宫帝王一模一样。
商墨凌步行从甘泉宫而来,这一路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并且为自己的莽撞易怒而后悔——当庭杖责一位国公,这的确是一件极为失态的事情。
他在开国大帝像前上过香,恭敬地站在皇太后身后,低低唤道:“母后。”
皇太后没有回头,只道:“跪下。”
商墨凌依言撩袍下跪。
“你今日做的错事,想必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明白,”皇太后背对着他,沉声道:“昔年你父亲如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教下臣不能准确揣测他的心意,可你登基已有数年,却依然收不住自己的情绪。”
商墨凌无奈道:“母后,你没有听到坤城君是如何颠倒黑白的。”
皇太后转过身来,目光凌厉:“你仗他九十,能使他改口吗?能改变他的心意吗?除了表现出你自己的手足无措,还有什么用处呢?”
商墨凌没有说话。
皇太后叹了口气:“陛下,你关心则乱了,你可知桓相为何要自杀?就是为了避免他自己成为你的阻碍,只要他还活着,你就不得不顾忌他,就会缩手缩脚,被人牵着鼻子走。”
商墨凌闭了闭眼睛,点了一下头:“母后说的是。”
皇太后又道:“坤城君是在误导你,让你将精力尽数投在桓相的名誉上,你想要为他证明清白,就必须公布桓相所查出的一切,可那些东西,只要皇后一日是外姓,凤氏就一日不会承认,现在你面对的,不是八脉家族,而是一个凤氏。”
他们或许会为了后位和相互倾轧,那是凤氏族内的事情,一旦族外出现了敌人,这个家族又会团结成一个整体,共同攘外。
商墨凌的思路在她三言两句的点拨下逐渐清晰,好像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头绪:“我们掉进一个局里去了,母后。”
皇太后“嗯”了一声,道:“谁布的局?”
商墨凌道:“凤氏。”
皇太后又道:“如何破解。”
商墨凌张了张嘴,忽然哑了声音。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现在与他为难的是整个凤氏,可凤氏为难他的原因是家族地位受到了威胁,坤城君利用这个心理,在凤氏与商氏之间掀起滔天巨浪,试图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掩盖自己的罪行。
想要解决坤城君,必先安抚凤氏,而安抚凤氏唯一的方法,就是废掉外姓皇后,令择凤氏女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