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疤,除了死去的乳娘以外,只有荣王与曾诒见过。
两年前,曾诒得知荣王还在苦苦寻觅苏珏,再加上二人本就有几分相像,她便利用这块半月牙状的伤疤冒充苏珏,让荣王助她逃出了教坊司。
栊晴在廊檐下一面逗着那只雪白的小葵花凤头鹦鹉,一面洋洋自得地笑道:“姐姐,我的手法很准吧,一下就把那个丫鬟弹倒了,嘻嘻……”
至晚,望舒御月,墨空里满是繁星灿灿。
王妈妈朝畹兰居走去,一路上都是淙淙琴音,她不自觉的慢下了步子,只觉得琴声入耳,一下就滑到了心坎儿里,心也好像变成空的了,无尘无埃,却又满是说不出的忧伤,令人不自禁的想起飘零的浮萍。
她走过月洞门,便瞅见一庭月色中,梅荨正坐着抚琴,满院子里的花都未眠。
梅荨压下琴弦,琴音渐渐淡去,她吩咐丫鬟倒茶。
王妈妈走进庭子,坐到了一旁的梅花式绣墩上,两只手摩挲着茶盅,面有难色,似乎正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梅荨温声问道:“王妈妈有什么事么?”
她再三踯躅后,放下茶盅,眼里有殷殷期盼:“梅小姐,我看得出大小姐很敬重你,你在她跟前儿说话也有分量,你跟她说说,不要将二小姐许配给荣王。”
梅荨顿了一下,淡道:“小汐嫁给荣王,以后就是皇后,王妈妈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这样的,他们根本……”王妈妈又把滑到嘴边的话吞了进去,顿了顿,才支支吾吾道:“荣王……只对侧王妃一心一意,二小姐嫁过去肯定不会幸福的。”
梅荨默了会儿,道:“这宗事只是由你们大小姐裁夺么?”
王妈妈幽幽叹了口气道:“大小姐聪明过人,府里的事一向都是由她打理,这门亲事她很早就同老爷商量过了,不是今日才做的决定,只是前段日子是前太子的孝期,没有搬到台面上说而已。”
梅荨道:“既然府上的大人与小姐都商量妥当了,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吧。”
王妈妈眼角噙着泪,恳切道:“梅小姐,念在你与二小姐的情分上,帮帮她吧,不能眼看着她被推到火坑里呀,夫人又……”说到这里,她愈加哽咽起来,用帕子抹着眼泪。
梅荨沉默了下来。
当年苏曾两家的案子是由李舜主审的,当中的冤屈他却视而不见。
荣王与苏家的关系亲厚,所以苏家出事后,他便对李家不冷不热。
李舜深知这一点,因此想通过姻亲来疏通两家的关系。
上一世,李家母舅成国公的夫人——永淳长公主,向宏治提了这门亲事,宏治应允了,却不想荣王为了侧王妃公然抗旨,宏治一怒之下,要将他封去南方瘴疠之地,后被皇后苦苦保下。
李家颜面尽扫,李舜由此深知了荣王对李家的态度,为了家族与前程,他这才暗中辅佐沂王。
梅荨当时虽然身在江南,可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至梅府,更何况是这些不长腿却跑的最快的朝廷轶事。
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攒花锦盒,递给王妈妈:“这是给小汐的生辰表礼,替我给她吧。”
王妈妈不知她是否答允,又不好再启齿,只好茫茫然地收下,道了扰且去了。
梅荨心中纳罕,不知为何王妈妈说话吞吐,不敢明言。
☆、第四章 匕首
栊晴猴子似的窜进了屋子里,灌了几口水,道:“姐姐,告诉你个消息,前两天被我弹倒的那个丫鬟要被赶出去了,她这会子正跪在李砚云的屋子外头,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呢,还说了一大车子的话,什么无家可归求开恩之类的,不过李砚云瞧都没再瞧她一眼,说再不走,就叫小幺儿打出去。”
梅荨忖度道:“你去把侧王妃的那件衣裳交给她,让她去荣王府,侧王妃会收留她的。”
栊晴捧着衣裳一径去了。
李砚汐兴冲冲地跑了来,蜜似的笑道:“舅妈过两日要进宫,说要去向皇上提我跟荣王的亲事,你说,他会像对侧王妃那样对我好么?”
梅荨没敢迎接她的目光,她朝王妈妈望了一眼。
王妈妈没有同往常一般跟着进屋来叙话,只是安静地垂手立在廊檐下,眼神透过层层虚无,不知看向了何处。
梅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李砚汐并未察觉,仍笑嘻嘻地道:“到了那里,我就是王妃,肯定没有人会像姐姐那样拘着我了,嘿嘿……不过,姐姐这回可是破天荒了,她竟然同意我去外头玩,她说她不方便出门,让你陪我去呢。”
说着,就拉起梅荨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骨花竹丝马车在外头上好了辕,才拉到二门,李砚汐一行人蹬着马杌上了车,徐徐出了东南角门。
李砚汐透过银红纱窗朝外头瞧去,天色虽尚早,可大衢小巷里,已人烟埠盛,茶肆,酒楼,戏栏,说书馆子,生意担子……罗满了整条街,她瞧着乐了一路。
栊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京城人,刚从娘胎里出来似得。”
李砚汐也不恼她,笑道:“我们先去哪里玩好呢?”
栊晴撇了撇嘴道:“坐在马车里有什么好玩的,腿长在自己身子上,下了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砚汐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道:“荨姐姐,你送我的那枚鸡血石狻猊钮印可漂亮了,要不,咱们先去古玉斋吧。”
还不等梅荨开口,栊晴就抢道:“古玉斋里不是些瓶瓶罐罐,就是些破石头烂玻璃,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酒楼里吃新鲜菜去,眼下已快到四月了,有最鲜的鲥鱼,我们寻家最好的酒楼去吃酒糟葱桂鲥鱼吧。”
李砚汐瞥了她一眼,道:“鲥鱼那么多骨头,不好吃,你成日里在我们府上还吃不够么,这会子才刚过卯时,吃什么呀。”
栊晴忿忿地道:“你们家的东西忒难吃了,什么时候你到我们府上去,保管你吃的不想回来。”
两人正鸡一句鸭一句的说着,马车忽然猛地停了下来,几人还没省过神来,就听见小厮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马鞭抽肉与孩子的啼哭声。
栊晴最机灵,一个闪身就跳了出去。
李砚汐也不甘错过,跟着一块儿冲了出去。
梅荨掀开翠帘。
外头的小厮举着马鞭狠抽一个摔倒在地的七八岁小子,嘴里还粗鄙地骂着:“想死老子就成全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你冲撞的是哪家的马车,要是吓着里面的小姐,你十条命也不够偿的”,说话间,鞭子又落了四五下。
梅荨正要制止,一个年轻男子蓦地闪了出来,闪电般地从鞭下抢抱起那个孩子,落地的刹那还一把夺走了小厮手中的鞭子,甩在地上。
“叮铃”一声脆响,他的袖口落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华美匕首,从刀柄至刀鞘,七颗猫睛嵌成北斗状。
梅荨看到那把匕首,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
那男子看见匕首滑落,微窒了一下,他放下孩子,上前拾起匕首又放回袖里,冷然道:“对一个孩子,需要下这么重的手么?”
小厮啐了一口,盛气凌人地道:“你他娘的是谁呀,多管闲事,你知道老子是哪个府上的么,说出来吓尿你的裤子。”
男子冷笑道:“我正想认识一下,是哪家的奴才狗仗人势。”
小厮拇指翘上天,威风凛凛地道:“内阁首辅李大人,怎么样,还想认识么?”
男子冷哼了一声,充满神采的双眸中溢出几分厌恶,几分无奈,乃至几分自嘲,他没有再言语,携起孩子一径去了。
小厮似乎还不肯罢休,欲上前阻拦,却被栊晴与李砚汐同时喝住了,他这才悻悻地拾起马鞭,伺候她们二人上了车。
李砚汐笑道:“方才那人我认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湛。”
栊晴不屑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见过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也没穿飞鱼服,带绣春刀呀。”
李砚汐白了她一眼道:“你真笨,前些日子我随舅妈去宫中拜见皇上的时候,他就站在皇上的后面,我瞧的可清楚了。”
栊晴蓦地瞥见了外头的糖葫芦,未及停车就一咕噜跃了出去,李砚汐瞧着稀奇,也匆匆跟去了。
外头的小厮也想寻这个机会高乐去,他贼兮兮笑了笑,却半晌不见梅荨下车,他忍不住堆笑问道:“小姐,你不出外头耍耍?”
梅荨深知小厮之意,奈何自己生来四方难辨,左右不分,在梅府独自行走尚且抓耳挠腮,更何况是这陌生的地界,她干干笑了笑,硬着头皮下了马车,只能择一家就近的茶馆,边吃茶,边等他们。
李砚汐瞧着什么都新鲜,足足置了一马车的玩意儿才尽兴而归,几人回到府内时,已经日沉西山了。
栊晴一面往二门走去,一面扭头朝外书房里瞧,好奇地道:“你们家好生热闹呀,满屋子的人,是不是又要置酒席了,我瞅着你姐姐也在那里呢。”
李砚汐也扭头瞧了一眼,纳罕道:“不知道,府里也没人过生日了呀,姐姐跟父亲的都还早,母亲……”
说及此处,她的眸子黯了一下,随后又道:“管她呢,反正不用咱们操心,你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