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使得,你是我府上的贵客,哪里有让客人使银子送给东道的理儿”,李砚云将白田递给拟香,道:“我只晓得你是个琴痴,堪比嵇康,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癖好,怪不得刘掌柜这么晚了还特意给你送了来,这活生生又是个米芾呀,荨妹妹,你可真是了不得,集名士之好于一身,下回是不是又要变成武子、陆羽、倪云林了呀。”
梅荨接过手,笑道:“要是真像云姐姐说的那般,我岂不是要变成梅癫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梅荨不动声色地给刘掌柜递了个眼神:“这块白田我要了,你去向栊晴拿银票吧,她在外头的廊子上玩灯呢。”
刘掌柜会意,作了个揖且去了。
李砚云笑道:“这外头越发的冷了,荨妹妹你身子弱,别吹了风,早些回去吧。”
梅荨待栊晴回来,方一齐回去。
回到畹兰居,栊晴瞅着其他下人都不在,方对梅荨道:“刘掌柜跟我说,宫里头的人传出消息,说皇上用过晚膳后,高湛把一口七星刀呈给了皇上,说是荣王私下赠给他的,皇上听后,大为不豫。”
梅荨失声道:“我大意了。”
自古以来,天子内臣无外交,锦衣卫指挥使高湛是宏治的心腹,分管宫中防卫,荣王私下结交高湛,就有篡位夺权之嫌,更何况是在他即将册封为太子的节骨眼上。
如此一来,那李砚汐的亲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荣王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则是藐视皇权,抗旨不遵,若是答应,则是一反不娶正妃的常态,就是有心结交朝中大臣,便坐实了他篡位夺权的嫌疑。
这是一步死棋,不论荣王是否应允,宏治都会对他心生罅隙,再难信任。
梅荨紧步走至书案前,执笔写了两封信,交给栊晴,道:“暗中出去,一封交给刘掌柜,一封交到沁春园。”
栊晴还是个孩子,平素只爱玩爱吃,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她从不多问,对梅荨的话也是毫不质疑,眼下可以夜里出去翻墙,她甚是高兴,一刻也没耽误,穿着夜行衣就一溜烟的去了。
☆、第七章 沁春
未及五更,李舜换上一品绯红朝服,系上素玉腰带,一径往奉天门去了,衣襟上径五寸的大独科花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显得光彩熠熠。
早朝过后,执着拂尘的宫人来报,宣李砚云、李砚汐并梅荨进宫觐见皇后。
梅荨入了坤宁宫被安排在左面的第二张宴几上,坐在旁边首位的正是荣王赵昕,他脸上沉积着浓厚的阴霾,见到梅荨过来,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把着杏叶银壶自斟自饮。
对面首位坐着一个容色姝丽的四旬女子,穿着紫色金绣九重翟褙子,抹金坠头,紫色蔽膝,雍容有余,是永淳长公主,她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却不与坐在第三张宴几上的李砚云搭讪。
李砚汐则坐在梅荨的旁边,正对着李砚云。
每人后头还立着两名平头正脸的宫女,穿着紫色折枝小葵花窄袖团领,珠络缝金带红裙,小金花弓样鞋,皆敛眉垂目,神色恭肃。
隔了一会儿,几名宫人便簇拥着皇后走了出来,她坐到中央的红髹盘凤椅上,周身珠绕翠环,颐气华贵,可秾重的铅华却怎么也遮盖不住眼角的细褶。
众人执过礼后,皇后方道:“只是一个寻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礼”,她转而对梅荨笑道:“早就听闻‘广陵梅琴’的雅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梅荨尚未答话,荣王鼻子里已哼了一声,皇后见他眉宇悒郁,眼中不禁透出一股心疼与无奈之色。
皇后一生只育有两子,皇长子自宏治登基后便被封为太子,皇上对他耳提面命,管教甚严,不满四岁便出阁读书,由四方鸿儒专讲经义诗史,治国之道,闲暇时也是与他们商榷古今,评论文学,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皇后几乎很少见到他,所以自有了荣王后,她便将太子这份爱也转移到了荣王的身上,不免对他宠爱有加。
如今太子已死,皇后只剩下了荣王这唯一的依靠,深宫险恶,她早已心力交瘁,可为了儿子与自己的将来,也只能苦苦支撑,眼下只希望这匹脱缰的野马能够稍微驯服一些,她便无上欣慰了。
永淳与皇后叙了好些话,也不见宏治与李舜过来,永淳道:“今儿早上我来的时候,赶巧遇上了百官下朝,一路上都在议论纷纷,难不成是宣大那边又有鞑子来犯么,可眼下正值春季,不应该呀,昕儿,你方才在朝上,给姑母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啊。”
荣王放下洒墨玉杯,道:“不是鞑子来犯,今天早朝,许多官员都一致上奏,说昨晚紫微垣黯淡无光,预示宫中有大事发生,但却不见钦天监来报,父皇大怒,责备监正周元玩忽职守,还说要是没有及时化解危机,就要将他革职查办”,荣王轻哼了一声,接着道:“再则就是姑母要说的这宗亲事。”
永淳脸色微变,倒不是因为百官议论首辅与未来太子的结亲之事,而是因为紫微垣黯,按道理自己说的是极大的喜事,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不好的兆头。
皇后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眼下的大事也只有荣王册封太子这一宗,难道会出什么意外。
荣王却满不在意,执起酒盏自顾浇愁。
一向嘴巧的李砚云却坐在席上一言未发,闭口枯坐,一双傲睨的杏眸翻涌出几分自卑,却好像又在极力的隐忍些什么。
李砚汐则没心没肺地朝梅荨笑了笑,两颊有些酡红。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怪异,永淳正想开口打破沉默,却见红漆门外霓旌翠羽,紫盖宫扇,当前一人明黄冕服,威严逼人,正是宏治,后头跟着一个白皙微丰,牡丹般艳丽的女子,是沂王的生母——吴贵妃,再后头两个并排而行的华衮男子,是沂王与齐王,他们后头跟着李舜、高湛及数十宫人。
坤宁宫一下子涌入了许多人,却没有因此而热闹起来,反而添了几分刀光剑影。
一番礼仪后,沂王走至梅荨案前,朝她温雅一笑,笑容亲和灿烂,却没能掩饰住唇角的那抹诡秘。
他在梅荨的身傍落了座,二人同案,他执起玉云花芦杯,笑道:“早就听闻梅先生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先生果真是品貌出尘,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便一饮而净。
梅荨看着他手中升起的杯底,眼中有冷意,脸上却挂着笑容:“我素来滴酒不沾,还请王爷恕罪。”
沂王笑道:“无妨,像先生一般的旬香何粉,自然与众不同,我有幸得见,已是福气不浅,不知先生可否屈尊来寒舍,赠赐一曲。”
“只怕王爷公务繁忙,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她因偏着头跟沂王叙话,所以没有发觉另一侧的荣王朝她投去了一个厌恶的神色。
沂王喜道:“怎么会,只要先生愿意,我府上的大门随时为先生大敞。”
梅荨笑道:“我听闻最近京城出了一位琴中高人,被称作‘广陵梅二’,王爷可有听过她的琴?”
沂王笑哼一声道:“一个青/楼女子怎配称‘广陵梅二’,本王自然不屑一听。”
不屑?是不配吧,梅荨暗自忖度,其实自己也不配。
她忽然不想再说话了,望了永淳一眼道:“长公主好像在说重要的事。”
沂王眼中的笑意却又浓了些。
永淳正笑吟吟地道:“……八字我也差人合过了,妥的很,这汐儿与昕儿正般配。”
宏治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似乎还参杂着几丝冰冷的味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荣王一眼,道:“那朕就做主将李砚汐许给五皇子了。”
李舜随即带着李砚汐叩头谢恩。
荣王紧紧捏着手中的酒盏,迟迟没有起身。
皇后似恳求似嗔怒地紧盯着荣王,示意他赶快谢恩。
梅荨一脸的成竹,她执起茶盅浅浅的啜了一口,眸中余光却瞥见沂王的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
荣王霍的站起身子,正要迈步,一个执着拂尘的太监却匆匆跑了进来,跪下急道:“皇上,东宫走水了,已、已经烧了大半个宫了。”
宏治倏地站了起来,又惊又怒道:“还不快去加派人手灭火,还有,去把周元给朕叫过来。”
太监摁着宫帽,一溜烟地去了。
稍顷,一脸惶恐的钦天监监正周元就抖抖索索地走进了坤宁宫,跪在地上不停的举袖拭汗。
周元在来坤宁宫之前,就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昨晚明明已经观了天象,不曾发现什么紫微垣黯淡,可早朝上却有许多官员称看见了,无奈三人成虎,他也只能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思来想去,要保住自己这条命,就只能用上老本行——糊弄。
宏治斥道:“东宫无故走水,这是怎么回事?”
周元悄悄瞥了永淳一眼,俯首道:“回、回皇上,微臣仔细查看过了,东宫走水,应于荣王,王爷主乾,《易经》中是阳爻居阳位,且玉牒第五,是属中位,所以应当与命格属水之女子结为连理,而、而据微臣所知,李二小姐命格属火,五行缺水,于国祚不利,所以……”
众人方才想起来李二小姐的闺名之所以取‘汐’字,正是因为五行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