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灏指节略略有些泛白。这个臭小子,居然死咬着不放。
擅离封地不说,还拿份北围地形图来试探他?吃准了他是个刚来的软柿子好捏,却也没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楚灏眯了眯眼,刚想借着辈分大先压下去再说,却听外头一阵脚步纷乱。瑞娘扬着嗓门在门口叫唤上了:“殿下?殿下可还在会客么?不好了,出事了!”
楚灏逮到借口,站起来走到门口。瑞娘不管不顾地撞进来,他皱了眉头:“真是没有规矩了,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
瑞娘一脸焦灼:“王妃刚把药又呕了,烧得神志不清。快回去看看吧!”
楚灏真急了,昨天晚上叶凝欢病势反复,折腾了一宿都没睡好。早起刚安生下来,还想着捂出汗来就好了,怎么又烧起来了?
楚灏顾不得太多,转而略向楚正越交代了一句好生歇息,匆匆带着瑞娘走了。楚正越愣了一下,曲起的手指狠狠握紧。
真是小看了这位叔叔,居然还备后招,寻这样的借口来脱身。
楚灏大步流星往内院里赶,边走边跟瑞娘说话:“常世友怎么说的?除了吐药起热,可还有别的症状没有?这老头子的医术越来越差了,怎么越治越厉害了?”
他回眼,发现瑞娘不见了。回头见她正立在花径中央,一个劲儿地伸脖往后看。楚灏皱了眉,扬声唤:“发什么呆呢?走啊!”
“啊?”瑞娘看得认真,被他一唤如梦方醒。楚灏盯着她的表情半晌,抖出笑意:“敢情你诳我呢?”
瑞娘笑了,小声道:“不敢,不过王妃的确没事,烧也退了。”
楚灏长出一口气,有些余悸地说:“找借口也罢了,怎的拿她开这玩笑?吓我一跳!”虽是嗔怪,到底心情渐好,“还是瑞娘知我,出现得很是及时,不然就只能生拿辈分去压他,难保不欢而散。唉,让他打到家里来掐我的脖子,这东临王当得好憋屈。”
四下里无人,楚灏自在随意了许多,此时倒像个撒娇的孩子。瑞娘愣愣看着他,半晌道:“竟真是想脱身的?”瑞娘叹口气,牵出戏笑,“王妃比我警敏,算好了时辰让我过来拉你走!”
楚灏站住脚,唇角飞扬如花,笑得特别得意自满。
冯涛引着楚正越往泰正楼东侧的福熙堂走,楚正越状若无意般地问这位自幼随在楚灏身边的太监:“婶婶身患何疾?”
冯涛赔了笑:“王妃昨天受了些风寒。我家王爷新婚燕尔,难保要牵挂些。殿下千万莫要介怀才是。”
楚正越说:“婶婶有疾,叔叔多照顾也是应该的。是我来得突兀,怎么会介怀呢?这次过来,带了些北地特产的药材,晚些时候给公公拿去,看可不可用得。”
冯涛笑道:“那代我家王爷多谢殿下了!”静了静又不动声色地问,“今日过府,身边怎么也不带个人服侍呢?”
楚正越说:“他们都在西大街的兴阳居,离得也不远。还要劳公公跑一趟捎个信儿,让他们安心候着。”想了想又说,“还是我写个条子让公公带去吧,省得再解释起来不便。”
冯涛应了,忍不住微眼打量他。温和坦荡,闲适自然,毫无半点款架,亦无防备,甚至还着想周全,给足了体面。越是这样,冯涛心底下越敲急鼓。
兴阳居是原都城内的客栈,而所在街道恰属王府私业。楚正越能无声无息地一路抵达原都,若无内应岂可畅顺无阻?但他们偏住在兴阳居,想查也不易了。
楚灏换了身衣裳,坐在流芳阁西厢临窗的榻上,与叶凝欢一道吃早饭。这里景色好,空阔又透着山荫水台。衬着这里的景,也能让人有些食欲。
叶凝欢梳了个单髻,素面无妆。穿了简单的半旧袍子,脸色还有些发青白。楚灏替她夹了块枸杞梅子糕说:“一会儿吃完饭,你再回去睡一觉,瞅着还是病怏怏的。”
叶凝欢轻唔了声,这次送来的梅子极酸,倒是合了她的胃口。本是不想吃饭的,见了这东西倒忍不住,连吃了两块,楚灏瞧着心里也喜欢。
楚灏端着碗,问她:“你怎知他要与我说什么?倒算准了时辰来捞我?”
叶凝欢说:“我不了解他,却是了解你的。叔侄初见,总要说些虚应客套的话。不过他也不是好打发的,敢这么过来,岂会不给你点颜色?一个时辰是极限了,只拿我当借口,两边都下得台就是了!”
楚灏心里舒服,酸津津的糕也跟着变得有些甜,轻声道:“你估摸得好,这小子混账起来我也架不住。”
叶凝欢放碗筷,忍不住笑,楚灏竟也有说别人是混账的时候!又喝了半碗碧梗粥,拿茶漱了口问:“还能混账成什么样儿?总不至于逼你与他联成一线,跟朝廷作对吧?”
“他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非要让我当场表态不可。”
楚灏抚了抚眉,看叶凝欢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补充道:“他借围场来试探,我告诉他了,这几年朝廷该不会有什么大变,也无意与他起干戈。只是那小子野惯了,竟越说越没边际,倒僵得我不知该怎么打发他了。”
他说了,近来事务繁杂,两三年内不打算动弓马。显然,楚正越对这种拖延的论调没什么兴趣。
叶凝欢呆了半晌,突然一笑:“皇上数次诏他都不去,驱赶北海监行院的官员,朝廷赋税他是年年哭穷年年欠……如今再加上今日这做派,倒是全合了他的性格了。”
楚灏却笑不出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叶凝欢被他看得发毛,不由得摸自己的脸:“脸上沾了饭了么?”
楚灏说:“今日堵了他的话头,他既有这意思,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可能轻易罢休。我不放心他往外头去,别苑那里更是人多眼杂不好移动,少不得将他留在府里应付。你自己小心些,好好养病。”
叶凝欢也忍不住嘱咐:“你也耐着点性子,他不可能扔着北海不管只在这里耗着,忍几天打发了就行了。”
两人动作很是一致,同时点点头。瑞娘端了新茶进来,见阳光透窗而入,洒在榻上,直将两人都嵌了层金边闪闪发光。四目相对,微笑而有情,成了一幅天然图画,美好到了让她不忍打扰。
楚正越闲适地在福熙堂配楼里踱步,随手拿起多宝阁上摆着的东花石蕊把玩。听得门响动,他抬眼看去,冯涛引了三个人进来。为首的是卢树凛,身上还背了个大包袱,另两个是随着他的另一个属下郑伯年来的,为文信与方耀,皆属他的心腹。见了他们,想来伯年是到了。
冯涛笑道:“奴才捎了信过去,这几位说要同来,奴才遂一并引来了。”
“有劳。”
冯涛说:“我家王爷酉时在聆歌台设宴。殿下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这里的奴才不妥当,只管告诉。”
楚正越说:“公公妥帖,一应都很好。”
待冯涛去了,文信与方耀本能地立在门口看着外头,卢树凛有些不安地上下打量着楚正越。
楚正越失笑:“怎么这样看我,还能挨打不成?长宁呢?”
长宁是郑伯年的字,卢、郑、齐、文、沈为北海楚氏之下的五大家族,卢、郑、文三家是自先辈起追随楚正越的父王楚湄左右。楚湄开明初年封王,他们随之举家迁往北海落地生根。而齐氏与沈氏则是世居北海,楚湄嫡妻即为齐氏,而沈氏则楚湄归藩后受其重用的大族。这五家与北海楚氏利益一致,盘根错节,荣损与共。
卢树凛道:“他留下来照看雅言,见了我,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气死我了!”
卢树凛虽是这样说,却也不恼,解了包袱露出弓弦,说:“殿下,我将这个带来了。”
楚正越探手一掂,轻飘飘地将弓拽了出来。上面所镶嵌的硕大蓝宝闪闪生光,他随意绕了两绕。走到窗边,看着密密丛丛的园景,挽弓向着林间,两指虚搭了弦笑:“在这也用不上,怪沉的,背过来干什么?”
这张弓,是他父王楚湄的遗物。
当年他亲扶母妃棺椁入地宫,安置于父王棺侧。同胞兄长病故永安,至死未归故土。不足数月,父王又战死蛮沙,连尸首都未寻回来。接连重创突如其来,母妃孱弱,这般追着这对父子去了。
魂荡三地,不知地下能否团圆?
王陵厚重的石门被永久封存,他满张这沉弓,三支羽箭呼啸而出,是誓言!北海一域,不容人染指,便是当今皇帝楚澜,也不能够。
楚澜是君,他是臣。楚澜是叔,他是侄。既是他的主,他的至亲,也是他的仇敌。
卢树凛看他拿起软布轻拭着弓骨,笑了笑说:“不日便要回返,经过北围恰好尽兴。来时那里下雪,回去的时候天要更冷些。雪狐的皮毛丰满,若能擒两只岂不好?”
楚正越将弓放在桌上:“十九叔不肯同往,只咱们玩乐多没意思。”
卢树凛微怔:“不肯?他竟如此不识相?好不容易才归藩,自在为王何等快活?他却宁可去舔皇上的脚底板,当真是傻的么?”
楚正越半倚着雕花窗棂,看着山廊上掩于绿丛中的亭台:“他精得很呢!只一味拖延,逼得无法便借口王妃病重跑了。晚宴上再旧话重提也没意思,早想好新的托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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