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随常的庄户人家短衫子,又踏了一双露出大脚姆指的冬棉鞋,一脸陪笑,讨好似地道:“钱公子,这长河村下庄就快到了。早前原是一处,一年多前,有人卖了一百二十亩地给个小户人家,就分成了上庄和下庄。上庄大,佃户也多,都是当地人;这下庄是外来户,好在上庄人还算友好,不曾为难他们。”
这大清早的,村子里就来了几辆马车。
阿毛认得那领路的,正是镇上王郎中药铺里的学徒,唤作王七的,哈着腰,一脸讨好巴结。
钱公子跳下马车,看了下路,能勉强进入那座院子,就和陈湘如告诉他一样,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虽是不大的一个庄子,倒足够他一家在此安顿度日,更重要的是,现在这房契、地契一并都捏在他手里。
他对着后面的马车道:“父亲、母亲,我去瞧瞧,你们慢慢跟来。”
钱老爷咳嗽两声,对后面唤了声:“钱管家!”
立有个着仆服、戴*帽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应声“老爷”。
钱老爷道:“领着钱福一道去瞧瞧,若是他不肯搬,就拿着房契、地契,再一并拿出陈小姐给大爷的那张财物单子来。”
钱太太身边的婆子是钱管家的女人,此刻道:“太太,我心细,我也一并跟去吧。”
钱家留下的家业已经不多了,再经不住这番折腾,倒是听说那院子里什么东西都是齐全,想着比京城过得强,不像在京城出门就花钱,而今那粮价又涨了几成,来这里有佃户们种田,好歹有个收入,钱老爷与钱公子一商议,就决定带着家人来这里安顿了。
钱公子带好东西,领了钱管家父子沿着小路到了柳宅。
钱公子抱拳,一一扫过众人,很快就发现了站在人群里的绿桠,看着一侧站着个与绿桠长着一样眉眼的男子,道:“这位是刘大哥了?在下钱文俊,一月前偶遇陈湘如小姐,她把这里的房屋、田地转给我了,今儿我是过来接管田地的,喏,这是陈小姐让我转给刘大哥的信,刘大哥瞧过后就明白了。”
绿桠爹也识不得几个字,倒是她表舅原是个半拉子的读书人。此刻接了信,朗声读了起来,大致的意思倒是和钱公子说得一字不差。还让刘家为庄头,帮辅钱家做好耕作事宜,信中又说,这田地还由他们几家耕作等话,多有关切之意。
刘家人早就看不惯柳明诚与杨芙蓉,整日摆着“我是东家”的款儿。总拿他们几家当下人看。上回杨芙蓉要吃鸡蛋,刘家便说卖二十个给她,至今也不见给一文钱。
绿桠欠着身道:“钱公子瞧过我家小姐。她现下可好?”
钱公子笑道:“好,好着呢,结了门好亲,翻年就要过门了。”没说吕连城想等自己干出番大事才迎娶陈湘如的事儿,毕竟是办了订亲筵的,虽没过门,谁不敬陈湘如是五太太。
钱公子与花娇皆是过来人。瞧得出吕连城对陈湘如的看重与珍惜。
司家大婶问绿桠:“丫头,你认得他?”
绿桠得意地道:“认得,这位是江南的大才子钱文俊,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咧。”
他们是北方人,又是乡下人,也没听说过什么才子不才子的。倒是绿桠的表舅一脸恭敬地抱拳道:“久闻钱公子大名。久仰了!”又招呼了自家儿子领他们一行去柳宅。
杨芙蓉因天冷,还赖在床上睡觉。突地就听说有人拿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来了,说是这里的主人,急得连忙就起来。
钱公子已经进了宅院,站在院子里审视一番,面含着满意的表情,恭敬地对柳明诚道:“这院子、田地,陈小姐转给我了,我今儿是过来接手的,另有陈小姐给的清单。”
他与钱管家使了个眼色,钱管家朗声道:“厨房有灶两个,其中小炒菜锅一口、蒸馒头专用大锅一口,煲汤锅……”
这都是家当、清单,详细家里有多少担麦子、多少袋玉米,一应俱全,连有床几张、有被子几床、垫的几何,都详详细细列入了清单里。
杨芙蓉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随便一个什么人写的东西,就说是你们的么?”
钱管家冷哼一声,抱拳道:“柳奶奶,如果你不信这是我们钱家的东西,大可告到官府去,我们手里可是有房契、地契的,难不成还会有假。”
钱福一脸厉声:“你们若不搬,我们也不妨闹腾开,到时候就瞧瞧到底是谁没脸。若不是我家公子在此处置了家业,我们也不会带着一大家子人从京城过来。”
这里正说话,就听一个女子柔柔地声音“夫君”,众人移眸时,却是花娇在小兰搀扶下过来了,只不过左颊脸上多了一道难看的疤痕,竟似新伤未愈的模样。
那疤痕原是个特制的皮贴上去的,陈湘如深晓柳明诚的薄情,生怕花娇的艳名流出去惹来横祸,给花娇出了主意,让外人以为她已毁容,也好求个安稳。
柳明诚识得花娇,看她走路时的样子,竟似有了身孕。
钱福道:“花姨娘,他们不想搬呢。”
花娇勾唇笑了一下,道:“我们手里是有地契、房契的,若是二位不搬,听说上庄的庄头是个公道人,我们只好请他们过来主持公道了。”
这要是闹腾大了,引了官府的人来,可够得柳明诚缠。
柳明诚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如他所猜的,陈湘如果然嫉恨他,居然在这里摆了一道,找不到的地契、房契竟是给了钱公子与花娇。“二位息怒,我们搬,这就搬。”转身对杨芙蓉道:“还不收拾一下,今儿就搬到镇上铺子里住。”
那三家铺子就那么小,哪里能住人。可现下,他们也没了法子,钱家人寻上门来,总不能不搬,若是惊动官府,又会平白惹来一场麻烦,柳明诚最不想招惹的就是官府。
钱家的婆子站在门口,生怕柳明诚夫妇带走了值钱的物件,又让她媳妇进了屋子,看少没少床上的东西。
柳明诚夫妇只带了自己的换洗衣衫,看似东西不多,可依旧收拾了不少东西。
☆、第096章 安稳
钱公子道:“把我们的东西搬进来,原是雇来的马车,若是柳公子要用,可与车夫说说,把你们的东西捎回镇上。”他一扭头,进了东屋,道:“钱婶,把老爷、太太请来,他们一路辛苦了,且先歇下。”
婆子与钱奶奶的陪嫁丫头倒也麻利,几下子就把东屋收拾妥帖。
钱老爷与钱太太住入东屋小憩。一坐在柔软的榻上,钱太太看着床上的铺的垫子、盖的褥子倒也妥当,颇与昔日江南老家的使用物件相比,这一年的不安、落漠也轻减了大半。
钱太太伸手摸了被窝里,还隐隐有些暖意,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子总算是安稳了。”
锦上添花者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却更显难能可贵,就在钱家上下为将来的日子担忧之时,却得了这一处安身之处。钱老爷知道,这一切的转变不仅是因为钱文俊,更是因为花娇。少不得要替花娇说话。
钱老爷道:“陈姑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把屋子、田地赠给我们。”他顿了一下,忆起钱文俊与他说的事,轻声道:“我瞧花姨娘还不错,知书达理,文俊与我说了,想抬她为平妻,你瞧……”
钱太太只不说话,若花娇并非风/尘出身,她原是不计较的,给她一个妾室名分便是钱家瞧得起她。
钱老爷道:“文俊没有别的意思,不会让她强过儿媳去,就是想给她个平妻位分。这回要不是她,咱们哪能到这里过安身日子。”
钱太太闷声道:“她若生了儿子,再抬平妻不迟,若她生个女儿,就是个做姨娘的命。”
钱老爷轻叹了一声,道:“你上床歇着。我瞧这屋里倒还样样齐全,周围的地方也大,等过了年就置一处院子。我们一家就算安顿下来。”
这里正说话,钱婆子满脸笑容地进来,欠身道:“老爷、太太,清点过库房了,一屋子的粮食呢,那晒场上还有十几垛草禾。怕是两年也用不完了。后头有牛马房,左边有块菜地,长着大白菜和萝卜呢……不用花银子买。什么都有,那牛马房里还能养鸡、养猪……”
钱太太一听,镇日担心全家上下缺衣短食的心事就轻浅大半,忙道:“快扶我四下瞧瞧。”原是病了大半年的人,这会子反有了精神,在钱婆子搀扶下,先瞧了库房。又出院门看菜地,周围一大片的好土地,全是他家的,计划着度日,虽不能大富大贵,一家上下是饿不着了。
钱奶奶只不说话。一路过来。她就听钱公子说了,想替花娇做平妻。又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花娇这次给全家上下寻了个安稳落脚处。
钱奶奶自不乐意,可又能说什么,上头还有太太、老爷做主。
钱家只带了钱管家一家祖孙几代的忠仆过来,又有钱奶奶的陪嫁丫头、花娇的服侍丫头,倒是足够使的。
中午,钱婆子领着她儿媳备了一桌像样的饭菜,一家上下坐在堂屋上吃得满心欢喜。
翌日,北坡镇的读书人就听说江南临安府才子钱文俊来他们镇里落脚安身,便有人前来拜访,来者是客,钱文俊自是在花厅里与他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