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正是木兰一年里天气最好日子。
天色高远而明澈,如一泓深潭碧水。日光明辉若灿灿的金子,照着米兰围场大片大片的草原。清风一吹,那仍旧碧绿的草掀起一阵连着一阵的草浪,踏在上面,是软软的舒服。
这一日,霍延泓兴致极好,特意让京中跟来善击鞠的世家子弟与乌恒、柔然来的贵族子弟各组成队伍,进行一场击鞠比试。
打的好的王公子弟,皇帝有丰厚的赏赐下来。若是大齐随行的官宦子弟得胜,更会加官进爵以示嘉奖。
如此,无论是大齐、还是乌恒与柔然的王孙贵族,自然都是摩拳擦掌,端的是热闹非凡。
后宫妃嫔免不得要来凑一凑热闹,此刻,都远远的坐在女宾的台子上观看。
一时间,莺莺燕燕,珠翠萦绕,离着近了,还能闻见不同味道的浓重脂粉气缠绕在一起,带着怪异的香甜。
“今日这样热闹,怕是卫贵人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怎么不出来开开眼界呢?”舒昭仪含了一粒葡萄,刚咽下去,忍不住揶揄的说道。
嘉妃盯着远处王孙公子在场上跑马准备,漫不经心的一笑,嘲讽道:“开眼界,怕是也晓得自己有多寒碜,一出来就要给皇上丢脸的。所以索性呆在屋子里,不露面的清净。”
敦妃神情和婉,替卫菡萏言语道:“卫贵人原本也想来的,只不过说是身子不舒服。”敦妃这番话落,惹得众人皆是一怔,面上带着难以明说的忧虑神色,蹙眉,止不住在心里猜测起来。
嘉妃有些揪然不乐,扫了顾临怡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原本以为,治宫不严被自己人吃里扒外的事儿,只有我这样糊涂的人才会出来。顾妃这般伶俐精明的人,身边怎么也出了这么狐媚的奴婢?”嘉妃说到伶俐精明,话音咬的尤为的重。
顾临怡听见嘉妃这话,微微仰头,侧眼睨着嘉妃,冷笑道:“拦不住皇上喜欢!狐媚这样的话,嘉妃别只敢当着咱们的面儿说。也做一回贤德之妃,向皇上进言去!”
嘉妃被顾临怡噎的语结,半晌才不咸不淡的回道:“贤德之妃,那是贤妃才是啊!本宫只是觉着,卫贵人伺候皇帝之前,到底先是顾妃你的宫人。放眼后宫上下,轮得上贤德二字,除去顾妃,还能有谁?这卫贵人到底是从顾妃身边出来的,怎的半点儿顾妃的好也没学到呢!”
顾临怡心里大为光火,正要反唇相讥的回敬过去,却听贤妃悠悠然的说道:“开始了!”
听见这一句,场上又有自家的兄长或是弟弟,自然都将注意放在了围场那边激烈的击鞠比试上。
这场击鞠,很是精彩绝伦。乌恒与柔然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击鞠之术自不必说。大齐上层世家贵族的子弟,成日里也最喜欢这样的消遣。这一番比试,端的是极烈好看。
最终大齐一队获胜,大大给霍延泓涨了脸面。
其中顾临怡的兄长顾临甫,秦妍的弟弟秦讳、卓逸三人打的最为出彩。不仅各自得了皇帝的封赏,更是晋了官职,得了禁军与金吾卫的要职。
除去这三人外,嘉妃、敦妃、舒昭仪与纯昭容四人的兄弟也在场上,不过都是表现平平。惹得四人顿觉没有脸面,大是无趣。
论赏过后,便是阖宫的欢宴。这样的宴会,自霍延泓的圣驾到了木兰行宫之后,是常有的事儿。纯昭容与诚淑仪两人皆是有孕,不能饮酒,在吃食上也全是禁忌,索性推了,两人作伴回去闲话乐得自在。
顾临怡与秦妍两人的家中得了脸面,哪儿有不去的道理;嘉妃与舒昭仪也不甘落在两人后面,更要去列席;敦妃其人,原本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便各自回宫去更换宫装,自有一番刻意攀比不提。
却说顾临怡回了金莲映日,便忍不住想起敦妃在观看击鞠之时提到卫菡萏身子不舒服。她心里漫上一种奇异的情绪,忙让卉春去请卫菡萏过来。
这十多日以来,卫菡萏每日都会来金莲映日向顾临怡请安。霍延泓知道,却并不拦着。偶尔卫菡萏忘记,或是迟迟不去,他还会提醒卫菡萏一句。
得了顾妃召见,卫菡萏很快便收拾妥当,带着刚分到身边的宫人去了金莲映日。她进门的时候,坐胎药已经准备好了。
顾临怡含笑,无比亲热的免了她的礼,关切的问道:“怎么忽然不舒服,可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卫菡萏比起之前在顾临怡身边当差的时候,再不似那般怯懦胆小。她规规矩矩的起身,顺着顾临怡的手坐下,恭顺的回道:“没有,嫔妾只是懒怠动弹,并没有什么大事儿。”
顾妃听到懒怠动弹,眼中不觉浮上了一丝欣喜之色,急切的说道:“瞧着纯昭容与诚淑仪有孕,就都是懒怠动弹?出出怀孕,都是个糊涂人。你到别嫌麻烦,再自己耽误了自己!”
卫菡萏闻言,忍不住双眸微动,压低了头,声音极小的说道:“不,不会……嫔妾……”
“太后赏下来的是好东西,本宫日日赐给你,你便是有了孩子也不是不可能!”顾临怡面上带着喜色,眼睛落在卫菡萏的肚子上,是说不出的期待之色。“你瞧,纯昭容与诚淑仪两个,不也是喝了这个有孕的么?你若是在回宫之前有了孩子,等回去,也不怕那些新入宫的采女了!”
卫菡萏眉心剧烈的一颤,面上是说不出惊惧与难过。
☆、第64章 险中求机
卫菡萏听见新入宫的采女,眼睛不觉一转不转的盯着那浓黑的汤汁,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出来。她这般样子,看的顾临怡难免心生厌烦,小声低斥她道:“好好的,做什么又哭?成日对着你这般哭丧的脸,皇上早晚也要腻烦的!”
卫菡萏心里正难过,不由想起昨晚上的事。她因着每晚瞧着皇帝看书,便忍不住问了皇帝一句,日日看的都是什么,这样放不下的。
霍延泓也不瞧她,棱角分明的侧脸,被烛光勾勒出清俊又耐看的弧度。声音浑厚极为好听的悠闲说道:“秦纪。”
卫菡萏并未多琢磨,下意识的问道:“琴技?是教怎么弹琴的?”
霍延泓立时朗声笑了起来,笑的卫菡萏有些手足无措。正在磨着朱砂的手一滞,一只手扶着的宽阔衣袖落在朱砂上,将那青碧色的衣袖蹭的点点嫣红。她忙放下朱砂块儿,牵出帕子去擦拭。
这会儿功夫,便听霍延泓淡然一笑,道:“是资治通鉴里的秦纪,讲的是前秦的历史。琴技,世上哪有这样的书,朕还真没听说过有教弹琴的书。”他说着,不经意的笑叹道:“你倒是会看字面儿上的意思。平日闲暇的时候,也该读读书才是!”
卫菡萏只觉着一阵说不出的难堪,皇帝方才面上的笑容,或许并没有旁的用意,竟让她惊慌的觉着,皇帝与自己的距离明明不过隔着桌案到床榻几步而已,竟仿佛山长水长,永远都走不到一样。
她登时低了头,红着脸和一双眼睛。手上飞快的擦拭着袖子上不小心蹭着的朱砂,心思千回百转,万般的不自在,恨不能寻个地缝儿立时钻进去才好。眼睛湿乎乎的,却不得不将那泪珠子勉强忍在眼睛里。
顾临怡瞧着她兀自愣神,大是悲伤的样子,不由挑眉,问她道:“怎么?才封了贵人,就教皇上不痛快了?”
卫菡萏心想,凭着她自己那点微末的本事,只怕永远都猜不出皇上喜欢什么。如今顾妃愿意提拔她一把,顾妃又在皇上身边这样久。
如此,她倏然跪地,含泪委屈的哭诉道:“娘娘,嫔妾虽说天天在烟波致爽殿伺候着。可皇上,碰都没碰过嫔妾。就是喝下再多的药汤,嫔妾也怀不上孩子啊。”
卫菡萏这话说的顾临怡登时有些回不过神,极为糊涂不解的说道:“什么?你是告诉本宫,这么些个日子,你每晚上连龙床都没上去?”
“是,”卫菡萏不堪屈辱,哭的越发哀戚。
“那皇上是为了什么呢,册封了你,却又不碰你?皇上平日里瞧着,不也是极喜欢你的?”顾临怡心中泛着合计,很快,一种说不出的惶恐念头从她的心里漫上来。但她如何愿意相信,皇帝,一个男人愿意这样去爱云千雪。会如此隐忍,哪怕是窥探到云千雪的心里还有旁人。他之前那般恼羞成怒,如今转头,竟是说放下就放下了吗?
卫菡萏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咬唇道:“原本刚册封那晚,皇上是叫了嫔妾去侍寝的,可嫔妾实在不会说话,似乎惹得皇上不痛快。皇上仿佛是嫌嫔妾上不得台面,昨个儿皇上还叮嘱嫔妾,要多看书。”
顾临怡忙问她,平日里与皇上说了什么。卫菡萏却并不敢将那晚上的话如数都告诉给顾临怡,只将与皇帝说秦纪的那事儿说了,又从旁扯了一些话出来,三分真七分假。
顾临怡听着,心里勉强能放下一些,只道这卫菡萏瞧着温柔清润,可到底是个小家子气的宫女出身。别说与皇帝能言语上,便是皇帝刻意迁就,她也没有与皇帝闲话的本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如此想着,顾临怡只叹她得了皇帝的些许眷顾,奈何自己是个没本事的木头人。
卫菡萏将话都说尽了,便跪坐在地上,啼哭不已。顾临怡却觉着极好,皇上瞧不上她,便也不怕她翅膀硬了,不受自己掌控。她图的,也不过是这卫菡萏的肚子。她这样想着,不禁想起从前卉春与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