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岳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茅绍均趴在地上,正努力想将一件破烂脏污的大氅盖在臀股的伤口上,但九公主制止了他,这几个动作让他疼出一身冷汗,连带着说话都有些气虚:“承蒙殿下亲自探望,罪臣真是受宠若惊。”
九公主手里还握着先前用来捂口鼻的那块绢帕,此刻毫不犹豫地用来给他擦拭脸上的脏污和冷汗。茅绍均躲了一下,有些歉疚:“弄脏了公主的帕子,臣心里过意不去。”
九公主看着他如今的落魄,有点想掉泪,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对他慢慢微笑起来:“不碍事,我给你带了药膏。”
她说着,向承钧示意了一下,承钧将手里的盒子轻轻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满是各种瓷瓶与瓷盒,还有一些白帛。
周维岳立刻很有眼色地凑过来:“不劳烦姑娘,我来为茅总兵上药。”
九公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我先回避,有劳恪勤伯。”
她说着,正要离开,茅绍均忽然叫住了她:“殿下,罪臣斗胆冒昧一问,殿下的那方帕子,可否……赠给罪臣?”
九公主自然不会拒绝,很大方地就将那帕子递给了茅绍均,茅绍均发自肺腑地谢过了九公主,将帕子紧紧握在掌心。
将她们送出牢房之后,周维岳笑着与茅绍均打趣:“你留下公主的帕子,莫非是对她动了心?”
茅绍均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随时都会丧命此地。”
周维岳从药盒中取出一支小巧的匕首,将一卷布条递到他面前:“我要为你清理伤口上的腐肉,会很痛,你忍一下。”
茅绍均一扭头,咬牙道:“我自己可以,不用咬这些东西。”
周维岳又道:“九公主可是昭平侯的心上人,你想与他一较高下,恐怕并不容易。”
茅绍均面色惨白,额上一片冷汗,紧咬地牙关松开,虚声道:“我……我并没有……”
周维岳手上不停地刮去他伤口上的腐肉,一边还在催他说话:“没有什么?没有胜算?”
茅绍均双手紧握成拳,坚持出声道:“没有……没有任何……亵渎公主的……意思……”
周维岳下手极狠,毕竟他之前的主要工作是杀人而不是救人,割腐肉的动作就跟给犯人上刑一样,茅绍均先前还能勉强支撑这跟他对话,到最后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阵一阵地倒抽凉气。
周维岳为他处理完那些腐肉,额上也浮了一层汗,他很随意地拿袖子一抹,裁了一小块干净的布,道:“忍着点,我得将流出来的血擦一擦。”
他说着,直接将那块帛摁在了茅绍均的伤口上,可怜的总兵大人忍了半天的剧痛,此刻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维岳自言自语:“晕过去也挺好的,起码不知道疼了。”
但茅绍均到最后还是被疼醒的,彼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药包扎,处理妥当,周维岳正在与九公主说话,他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九公主说了一句:“恐怕曹德彰正在想方设法,至他于死地。”
紧接着便是周维岳的声音:“他想暗杀茅绍均?”
九公主道:“陈科方才告诉我,曹德彰曾经授意他暗中杀掉茅绍均。”
周维岳问道:“陈大人同意了吗?”
九公主诧异地看着他:“倘若他同意了,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周维岳道:“如果陈大人拒绝了曹德彰,恐怕连他都会有危险。”
九公主长长叹了口气:“我不应该同意将这封奏折送给父皇。”
周维岳安慰道:“事已至此,懊悔已经无济于事。”
九公主点了点头:“父皇召见过陈科,让他盯紧首辅府上的动静,想来虽然没有彻底相信那封奏折,但心里已经起疑了,本来我……”她说着,忽然住了嘴,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本来我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形势。”
这句话表达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意思,似乎是感叹,但在周维岳听来,却像是一个生生改变的话题,想必是她最初想说的,并不是这一句。
茅绍均动了一下,觉得伤口处的火辣剧痛已经被敷上去的药物镇压治愈,他张了张嘴,声音依然发虚:“公主殿下、恪勤伯。”
九公主立刻走到他面前去:“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茅绍均道:“我在奏折中主要弹劾的,是曹德彰有通敌卖国之嫌,他的确是收了徐雪松的大量黄金,才准许了放开海禁,以便让倭国的那些浪人进入国境,去往广西。”
九公主眉心紧锁,眼睛紧紧定在茅绍均脸上:“这是真事?”
“是真事,”茅绍均道:“这些东西都是有切实证据的,公主别忘了,您手上还有一本金银册呢。”
九公主恍然大悟:“对,金银册,险些将它忘记了。”
那本真正的金银册至今还在太子手上,上次的真假金银册一案随着贺冯二人被杀而不了了之,因为金银册的真实性已经被皇帝怀疑,这个本应是致命伤的东西,变成了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的道具。
第百四八回人之死重于东岳山(下)
九公主出了诏狱便急匆匆地回宫,打算去找太子商量金银册的事情。她离开之前叮嘱陈科给茅绍均请郎中医治伤口,陈科一脸为难:“殿下,微臣虽然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但并不是所有的锦衣卫都诚心诚意地听我指挥。”
九公主动作顿了一下,蹙眉道:“只是让你请一位郎中罢了。”
陈科道:“我可以许,但绝不能出面。”
九公主想了一会,坚决道:“我从宫中派太医来。”
反正已经和曹德彰撕破脸了,不再乎多这一次。
陈科犹豫了一下,道:“殿下,内阁不会善罢甘休的。”
九公主的目光瞟过去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
陈科道:“只怕曹首辅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致茅总兵于死地,而殿下……不宜在这方面与他为敌。”
九公主听懂他的意思,沉了很久才低声发问:“你要让我袖手旁观吗?”
陈科低头道:“殿下请三思,恐怕就算您有心阻拦,也无济于事。”
九公主没有答话,转身进了车驾里,陈科退后一步,对马车弯腰行礼:“恭送公主殿下。”
她到东宫的时候,李劭卿正在博望苑与太子议事。自从曹德彰在庭上表现出对李劭卿的不信任之后,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毫不掩饰地亮明了自己真实的政治立场,有事没事就往东宫跑一趟。
九公主面沉入水地入殿,看到李劭卿,忽然笑了一声:“想必之前曹德彰只是试探你罢了,倘若那时能够沉住气,现在恐怕也不会变成他的政敌。”
李劭卿有些愕然,转眼去看她:“怎的突然说起这件事?”
九公主道:“我方从诏狱回来,陈科劝我不要再插手此事。”
太子愣了一下,立刻领会了陈科的意思:“的确……因为这件事而与曹德彰一争长短,不是明智的做法。”
九公主道:“茅绍均建议我们拿金银册做文章。”
太子道:“我正与劭卿商议此事。”
九公主点了一下头:“所以,你决定要放弃茅绍均了吗?”
太子目光一顿,道:“九娘若无要事,就先退下吧。”
这句话已经代表了太子的态度,他不愿意欺瞒九公主,却也不想让她直面这样的事情,只好就此避而不谈。
九公主道:“昔年文王受纣王迫,食长子考之肉,是情势所逼,无可奈何。但今日倘若尽力一搏,未必不会保下茅绍均的性命。”
太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九公主打断他,又道:“但所谓尽力一搏,其实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的做法,我们的目标是大局,不应该纠结于一处得失。”
她说着,沉沉叹了口气,对太子无力地笑了一下:“我真是讨厌这样,对一个人的死亡袖手旁观,并不是无能为力,而是刻意为之。”
太子不欲在她情绪不稳的时候与她谈这些话题,当下便看了李劭卿一眼,起身道:“我去看看歆儿。”
他走后,李劭卿去合上了殿门,走到九公主身边,伸手去握她的手:“别难过。”
“没有难过,”九公主没有躲,任他握住,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连眼神都冷静地刻骨:“你们再聊什么?”
李劭卿毫不避讳道:“曹德彰最喜欢光明正大地杀人,况且茅绍均还在陈科手底下,想要暗杀他势必会困难重重,如果所料不错,曹德彰会给茅绍均安一个罪名,让陛下下令处死他。”
九公主道:“父皇不会下令处死茅绍均,他已经命令陈科盯紧曹府里的动静,说明他并不是完全不相信那封奏折上的话。”
李劭卿耸了耸肩:“曹德彰会有办法让陛下下令的。”
九公主的眼睛动了动,盯住李劭卿的瞳孔:“什么意思?”
李劭卿道:“旁门左道,或是一个迷惑人眼的小把戏,他不是最擅长这个吗?我方才与太子商议,如果他真的害死了茅绍均,那么这个小把戏或许可以成为他罪名之一,欺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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