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额头磕破,手心脏兮兮,衣裳自然也不能幸免,状况十分狼狈。
“在家里也能摔着哪?”席间一妇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太着急呢?”
紧跟着有人接上话:“莫不是担心来晚了没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边都快吃得剩不下甚么了,来晚了自然就吃不着嘛!”说话间一阵哄笑,众人目光都看向五房那一桌,纯笑话五房吃品太差。
五房素来是王家众人嘲笑的对象,如今多了个入赘的女婿,仍躲不过被恶意讽刺。
千缨黑了黑脸,门口的许稷默不做声挪开小厮的手,弯腰拍了拍外袍上的灰,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
头顶一盏灯笼将其照得无处可遁,许稷弄整齐了衣裳终于直起了身。
王夫南终于看清楚许稷的脸。白净,双颊梨涡深又小,眸亮眉平,看着有些聪明过头,是很有心机的面相。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许稷鬓边,黑色幞头下是突兀的几簇白发。
竟是少年白头。
☆、第2章 零二墙角耳
王夫南静观不动,想起许稷在坊卒面前略显滑头的表现,竟隐约期待其反击。五房已被欺负了好些年头,身为入赘女婿,许稷可会替五房出这个头?
但许稷却唇角一弯,颊边梨涡深深陷进去,眉眼双双下垂,极没脾气地笑了笑,回应道:“晚辈一整日也没吃上甚么东西,饿极了走路便不由发慌,结果摔成了这般模样,让诸位长辈见笑了。”
“刑部公厨如今这般刻薄,忙上一整日竟都吃不上东西?”
“听说比部是刑部下边儿最迟吃饭的,轮到比部哪还有什么东西可吃。”
“难怪十九郎不愿去比部,还好没去哪!”
“上回听比部吕主簿说在比部做事都得自带干粮,不然饿得受不了,许直官出门也不带些菓子小食?千缨哪,你都不替你家郎君备些?这内助做得似乎不大称职嘛,比部可是了不起的衙门,许直官又担当要职很是操劳,要多惦记多体谅才是。”
许稷脸上还是挂着没脾气的笑,梨涡深深凹进去,温吞吞回说:“诸司公厨仰靠各司公廨食利本钱运转,有穷富之差是自然,但毕竟都是尽了全力在维持,实在不敢将公厨苦心当刻薄;比部居刑部下,琐务繁忙特殊,核算勾检半途停下来便不好再继续,平日里将事情做完才记起吃饭是常事,‘排在最后吃饭’这个说法晚辈今日倒是头一次听说,这其中恐有误解;某闻得十九郎身手矫健武艺超群,去比部搬弄精细账目确实不合适;另,比部周知内外经费,总句天下收支,事繁且剧,举足轻重,的确是了不起的衙门——”
不卑不亢,语调毫无起伏,不换气似的说下来,脸上表情从头到尾也都是一个样子。一众人听着都快要被许稷这奇怪温吞的回答给闷死,然其语调突转,脸上笑意也陡深:“至于千缨的内助做得是否足够好,晚辈心中十分有数。这是家务事,就不劳诸位长辈费口舌辛苦调.教了。”
千缨一直板着的脸到此时终于舒展了一下,然其父王光敏却忿忿瞪着许稷,好像举家被群嘲奚落全是许稷的过错。
席间一妇人见状又挑事;“许直官额头都跌破了,你们就勿说风凉话啦,快去处理才好,免得留疤。衣裳也是,污脏成这样得尽快洗了。今日是为了来吃饭才特意换的这身罢?好像还是簇新的,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许稷接话道,“晚辈出身寒门,好衣裳都留着重要时才穿,今日既然是为十七郎接风洗尘,私以为不可如平时般随意,才特意换上合适的衣裳前来。却没想跌了一跤弄脏了,说不可惜才是假话。”
既然总有人不忘拐弯抹角地笑人穷酸,作为被嘲笑的对象,还不如就坦荡荡承认。
许稷的坦荡里透出无趣来,好像怎么挠都挠不到其痒处,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没劲。
平日里大伙儿群嘲五房,也正是因为爱看那几张吃瘪怨愤的脸当做吃饭笑料罢了,可没想到这个倒插门女婿却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脾气软硬难辨的货色。
几张打算看热闹的脸霎时都失了兴致,纷纷移了视线谈论他事。
千缨赶紧起身上前,将许稷拽来坐下,又掏出帕子来清理其额头伤口,压低了声音道:“怎会摔了?这可是在家里呀,肯定是有人搞怪。”
许稷颊边梨涡更深,眼眸中全是笑意,声音温软:“是我不当心。”
“就你脾气好。”千缨假模假样地埋怨。
“哪里好了,在学堂我没少跟人打架。”许稷按住帕子,声音低低,脸上仍是挂着笑。
新婚夫妇耳鬓厮磨互相打趣,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招讨厌。席间难免有几句细碎说道,但也都不了了之。
王夫南难得回家,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饭桌上的微妙关系。人多的家族就算吃在一块儿心也没法在一起,这是王夫南七八岁时就明白的道理,他习以为常地听母亲在一旁低声絮叨家里的琐碎事情,默不作声吃着碗中饭菜。
同样埋头吃的还有许稷,长房的伙食胜却公厨数倍,不好好吃当真对不起磕破的额头和弄脏的衣裳。可饭还没吃饱呢,那边老太太忽然就开口发话让千缨带许稷先回去处理伤口。
老太太的话不好拂,许稷火速往嘴里塞了一块油浴饼,匆匆忙忙行了礼就与千缨出去了。
出了堂屋,夜风冻人,一路回了自家的小院,到房中坐下,手脚才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我去烧水,你坐会儿。”千缨说完便出去打水,许稷坐在胡床上点点头。
夜里静得出奇,千缨觉得这冬夜寒瘆瘆的,拎了烧好水的铜壶迅速折回屋内,关上门往角落里一瞅,许稷竟是挨墙睡着了。
年终是比部最忙的时候,千缨虽不太懂,但她也瞧过家里的账本,光那些就足够她头疼,而许稷面对的是天下计帐,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千缨将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中,浸湿手巾小心拧干,蹑手蹑脚走到许稷跟前,解开许稷的幞头,一簇簇白发便悉数都露出来。
千缨摇摇头,正要拿梳子给许稷梳一梳,忽听得外面骤然响起脚步声。她一扭头,房门被猛地撞开,喝了酒的王光敏大咧咧闯进来,后边跟着千缨母亲韦氏。
韦氏显然也想阻止王光敏,但她性子太弱,见拦不住就索性不拦了。
许稷被这动静吵醒,甫睁开眼便见岳父已到了跟前。
“老脸给你丢尽了,滚滚滚。”王光敏一脸的烦躁与不甘心,一脚踢在胡床腿上,许稷坐着动也不动。
“爹你做甚么哪?!”千缨立刻冲上去拦他,却被王光敏狠瞪一眼。王光敏斥道:“你护着他做甚?走个路也能摔着,眼睛长到天上去啦?还真以为比部了不得?他要是比部郎中还能说道一二,可他不过就是最底下那个,还是个直官,连俸禄都不能从自己衙门领,不感到羞愧反是引以为荣,你当今天那伙人看得起他吗?”
“看不起。”许稷老实地替夫人答。
王光敏没想女婿承认得这般迅速,心里咯噔了一下,又立马转向许稷嚷道:“还知道看不起,可你做甚么了?还不是瘫到地任人指摘!今晚上你当自己聪明哪?”
“不聪明。”许稷仍老实地说,手却伸进了袖袋里。
“去考制科①!”
啰里啰嗦骂了一长串的岳父终于铿锵有力地表达了自己对女婿的殷切期望。
许稷却没搭理这“望婿成龙”的心,从袖袋里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孝敬您的。”
王光敏余光迅速瞥了一眼,却满脸的不屑:“去去去,谁要你几个臭钱,还不知怎么来的呢!”
许稷将钱袋子交到案上,用商量的语气道:“岳丈勿急,不如等今年的铨选结果出来再说?左右都是为了加阶授官嘛。”
“别想着敷衍!这俩能一样吗?制科登第多有面子!且要比那劳什子铨选要快得多,你要想早点换了那身青皮衣②就这一条路——”王岳父斩钉截铁再次重申,“考制科!”
岳母韦氏柔柔弱弱补了把火:“三郎且去考一下又不会如何,若没法登第也是无妨的……”
“他考不上?”王光敏指着许稷,“以他的才学考不上才怪了!必须考!不考就滚蛋!”
许稷像只软柿子般赖在胡床上,王光敏瞧女婿毫无上进心的模样,不顾千缨阻拦,抓住其臂膀就往外拽:“滚出去,到你深山老林的那个家里去吧!”
“爹你喝多了!”千缨又上前去护,却被王光敏撞跌在地。王光敏麻利将身板瘦弱的许稷丢出门,又拽过韦氏,甫到门外,就咔哒将房门给锁了。千缨猛地一阵拍门,王光敏理也不理拖着许稷就出了院门,霍地往外一丢,后退一步转眼就将院门大栓给插上了。
许稷跌坐在地上,院门内拍门声争执声碎碎杂杂一团糟,外边儿则是呼呼刮过的豪爽朔风声。许稷不由打个哆嗦,抱肩站了起来。
前边的筵席似乎已经散了了,一点声也没有。廊下灯笼越来越黯,许稷又饿又冷,悠悠转转到偏门口,值夜小厮正在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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