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龁眼下暂无胜算;应侯觊觎军权;秦王新掌权柄不过几年,既离不开武安君,又怕武安君功高震主。秦王想左右兼顾,只能叫你去。你这秦王与太后亲信,武安君亲孙女的双重身份,随便一句话,都可以安这些武安君旧部之心。以你牵制武安君,以武安君震慑军心。”他“哈”了一声,“其实就是让从前这些跟随你爷爷的人,安心去送死罢了……”
他话语又直接又难听,却句句都是实情,连王恪都重重叹了一声。月夕却只是笑道:“我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小师兄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骑术再精,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可有时候,一个小女子,却真是比上千军万马,都更有用处。
靳韦嘴角一撇:“我奉应侯之命,明日要去韩国。”
“你去韩国做什么?不怕韩王发现了,捉拿你问罪?”
“我是堂堂大秦丞相、应侯范睢的常侍,他小小韩王逢迎还来不及,竟敢问罪我?要不是冯亭现在去了赵国,我还想问他擅杀靳蘣之罪呢,”靳韦冷笑,“我去韩国,自有别人去魏国。两国都要识些实务,莫要同赵国沆瀣一气。”
他是一心要让赵国陷入孤军作战之境了。月夕长长的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师兄,中山已经灭国,你一人再是如何,也是孤掌难鸣。你何不学学吕盈,放下这些恩怨,好自为之呢?”
靳韦面色一僵,半晌才沉声道:“你都晓得些什么?”
“师父临终前,叫小恪转告我你的身份。我什么都晓得了。”
“临终?师父他……”靳韦正要饮茶,顿时一怔,那茶竟然喝不下去。过了许久,才一杯一杯地几乎将一壶茶饮尽,这才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砸。
他眉心一蹙一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师父的后事,是……”
“师父去世时,我正在跟前。恰好信陵君亦赶来了云蒙山,他叫我先去寻月儿,后事都是他在处理。”王恪黯然道。
靳韦一直冷笑听着,这时低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那年靳蘣在云蒙山下寻到我,我才晓得自己竟然是中山王后裔,而靳蘣本是我国的一个臣子。”
“你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才决意弃医学武?”月夕扫了一眼茶楼的另一边。茶楼小二和茶客们仍在那里高谈阔论义渠之事,言语中甚是猥琐,王恪听得忍无可忍,站起来朝小二走去。
“我陡然晓得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不堪重负。脑子一热,想着若能速成功夫,去杀了赵王,便可一了百了,这才铤而走险偷学玄鉴功。可还是被师父发现了,我心中怕师父责罚,便一五一十什么都对师父说了。”靳韦声音微颤,“师父没责罚我,只说叫我放下恩怨,将我逐出了太一门……”
“师父告诉我你的身世,也只是怕你行差踏错,要我力所能及,好护得住你一点。”月夕垂下了头。她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越御风也不过是晓得她身后有秦国王室,才会做如此安排。
靳韦一听,握住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忽听“咔嚓”一声,那碗竟被捏出了两道细纹。
那飘然出尘的老人,他们已不能再见了;云蒙山的旧日天真时光,他们也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们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背负着命运的摆布,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仍只能步履蹒跚朝前走着。
他低下头,大声地喘着气。月夕伸手握住了他,柔声道:“小师兄,你还有我,有小恪,还有吕盈……”
靳韦呆了一呆,轻轻将一手合上月夕的手掌,哂笑道:“吕盈在宣华宫,不曾给你惹麻烦罢?她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非要事事护着她。”
“若挂心她,便去见她。宣华宫不拦着你,只是莫再让她吃苦受伤。”月夕淡笑道。靳韦讪讪一笑,未及说话,却听见茶楼另一端传来王恪与众人的争论声。
“你尽是胡说八道,趁早别说了,免得玷污月……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声……,否则我早晚教训你。”王恪指着小二大声道。
小二哪肯示弱,立刻尖声回嘴道:“我这故事是从宫内听来的,千真万确。你说我说的不对,你且说说看,是如何一回事?”
“诸位,诸位,在下听说是这样的,”另一位茶客扬手叫道,“听说和亲的公主千娇百媚,把须卜迷的晕头转向。公主又假意奉承,趁着须卜在婚宴上得意忘形之际,毫无防备之际,一名小将带兵直杀宴席,将义渠的反贼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公主身边哪来的小将?”
“公主出嫁时,身边都有送嫁将军,他们两人早已私通款曲……”这故事越编越离谱。王恪听得火冒三丈,本就黝黑的面上显得比黑炭还要黑三重。小二没注意,仍是滔滔不绝:“对,对对,那小将正是左庶长王龁帐下一员,名叫……名叫王恪……”他搔头弄耳半天,终于想出了这送嫁将军的名字。不料更加激怒了王恪,他一伸手便揪住了小二的衣襟。
“你要打人?”小二叫道。
“就要打你怎么了?”王恪怒道。
他坏了众茶客的兴致,茶楼里顿时聒噪起来,人人愤愤不平,有人意图拉开两人,有人指着他叫骂。
“这傻小子,真是蠢……”靳韦面上一副鄙夷之色,他站起来,叫道,“诸位,诸位,义渠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在下这里有个西海国的故事,各位可想要听呢?”
他将王恪一拉,自己上前,高声道:“你们只晓得义渠国,可晓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西海国么?”
“西海国?没听过,没听过……”茶客立刻围了上去。靳韦朝着月夕和王恪眨了眨眼,高声说道:“这个西海国处在匈奴西境,民弱兵寡,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本该一心自强。可西海国的国王,仗着自己有无数宝藏,根本不顾国家的安危,只是恣意行欢作乐,大修宫殿。却因此引来了匈奴的觊觎……西海国被匈奴攻破,只有一位襁褓中的小王子被送了出来……”
西海国,西海国……如此叫他将心中的郁结吐一吐也好。月夕默默聆听着,见到王恪朝她行来,她将自己面前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起了身,同他一起朝对面的小院而去。
“咦,怎么他们进这院子?”几个茶客瞧见了,不禁有些诧异。可又觉得靳韦的故事更吸引人,便懒得过问,只是围着靳韦问长问短。
☆、30 祖孙其属天
王恪推开了院门,月夕与他一前一后缓步进了小院。眼前是一座宽敞简朴的庭院,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后面三间大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顶着烈日,端坐在青石板的中间。
他个子矮小,头型尖锐,白发短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王恪从院中退了出来,闭上了门,守在门外,只留月夕与这老者在内。
月夕缓缓上前,朝老者伏身下拜。老者自见她进院,双眼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待她起身,开口便问道:“你错有三,可晓得各在何处么?”
“出上党时布置不周,贸然带靳韦出城,此错一;人少力寡,尚且带上吕盈,此错二;中条山未能全歼赵军,致平原君走脱,此错三。”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众我寡,知不可以战而战,败数多;胜而不能全歼其军,敌兵必卷土从来,不可取。”
“月夕知错,谨受教。”月夕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俯身拜谢,再直起身,低头听老者训话。
“你也不是光做错了,亦对了不少,可晓得在何处么?”
“月夕不知。”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若论大战之谨慎稳重,你绝不如王龁;可在中条山,你以骑兵对赵劲骑,野战之奇胜,你却强过了他。”老者至月夕入院至今,讲了这么许多话,眼睛都未曾动过一下,如今终于眨了眨,面上露出了丝丝笑意:“不愧是我白起的孙女。”
“爷爷……”月夕亦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抱住了老者。老者亦笑着搂住月夕,伸手拍了拍月夕的头,突地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了盘桓在屋檐上的雀儿,扑愣愣地冲上了云霄。连门外的王恪听到了,都微微而笑。
这老者自称白起。
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黑白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坚也。见事明,能决断,执志坚者,方能百战不殆。他便是大秦的武安君白起,杀了东方六国无数人,一生未尝一败的白起。
赵括、信陵君和东方六国无人不恨的“人屠”白起。
他正是月夕的爷爷。
有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矮小的糟老头子,却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亲孙女呢?
“你是怎么杀了须卜的?”白起又问。
“月儿以和亲公主身份见了须卜,他十分欢喜,当即便定下成亲之日。月儿又探得他手下的将军心思各异,先叫人以重金厚禄贿赂那几名主和的将军。成亲前七日,月儿借故邀他出游,埋伏了飞鹰锐士,当场杀了须卜。然后带须卜的人头回去,悬在竹竿之上,以那几位主和将军之力,安抚人心,再追捕剩下几位叛变之人。唉……”月夕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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