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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长平 (米小亚)


“月儿,可秦王的意思,你不明白。”王恪深深叹气。
“我明白。他是不得已才将飞鹰锐士交给我,其实他只想我,如当年祖奶奶一样,不费一兵一卒,杀了须卜。”月夕淡淡一笑,“可我实在不懂……”
“你怎么能懂?”王恪叫道,“太后当年是先送你上了云蒙山,才以身诱义渠王入甘泉宫,她……”
他面上窘迫,有些说不下去。月夕沉吟着,问桑婆婆道:“桑婆婆,秦王可同你说了什么别的么?”
桑婆婆淡然抬眼:“秦王曾来问老身,你可晓得太后当初是如何杀了义渠王的?他又说,叫老身晚上同你好好地说一说,太后当初是如何在枕上亲密之时杀了义渠王……”
“桑婆婆……”王恪闷声地唤了她一声。
桑婆婆又淡淡道:“可老身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姑娘也不必听了。”
月夕一愣,王恪却大喜过望:“你瞧,桑婆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便是太后在,也不愿你如此做。否则她又何必在杀义渠王之前送你上云蒙山,她就是不想让你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来也不打算这样做。”月夕笑道,“所以我要了一千飞鹰锐士,咱们就以硬碰硬好了。”
桑婆婆又撇开了眼,王恪伸手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沉声道:“既然如此,我陪了你这么多年,无论你要怎样做,都与你同进同出……”
想到来日之艰难,王恪的脸都有些凝重。月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俯身低头,挑眼轻笑道:“其实……我就是不太明白,什么叫枕上亲密时杀人……”
她这话一出,王恪立刻尴尬的收回了手,月夕盯着他,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晓得,你倒是说说看……”
王恪“啊”了一声,面上通红,双手乱挥。月夕忽地凑上去,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王恪的身上。王恪顿时吓得站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桑婆婆“嗤”的哼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在笑是讽。
月夕起了身,朝着偏殿而去,边走边笑:“你们都歇息去吧,我一个人再想一想明日的事情。”
已是将近二更时份,四周静悄悄的,月色透过宫闱,透射在了宫殿的青砖上。
烛火摇曳,夜风徐徐,宫内的红纱罗幕起伏飘动,月夕身上的蘼芜香亦暗暗缭绕浮动。她的手拂过这一条条红绡,似要阻止住夜风的撩拨,又似借之安抚着自己慌乱的心。
她确实是有些慌的。
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宣华宫,从此便是她月夕的住处了么?
她再不回云蒙山,不能去大梁,更不能去邯郸了么?
邯郸,有人曾说,若她再来,便要带她去一处地方。难道她便永远也不能晓得那处地方了么?
她缓缓走着,听到前面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她一点点探视过去,原来不晓得什么时候,有一双燕子在前面的宫梁上筑了巢,生了两只雏燕,正张开小嘴嗷嗷待哺。
祖奶奶不在三年了,这宫里冷清,想是少人打扫,才容这燕子筑了巢。
紫燕东来。
这雏燕的叫声,在这富丽堂皇的宣华宫里,那么清晰、热闹,便似在迎接她,如这乳燕来归。
又在这静静悄悄之时,将这偌大的宫殿,衬托成一片冷冷清清之地。
怎比得上那山谷中的一间简陋的小茅屋,却有一个人的胸膛,又宽又大又温暖,伴着那样好闻的气味。
还有他温柔地亲吻和自己羞红的脸庞。
怎可再念?怎可再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在了宫前的柱子上,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又是一轮新月陪着她,弯弯月牙,两头尖尖,
正是那人笑着眯起了眼睛的样子。
※※※※※
咸阳城东南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街巷,有一家简朴的宅院,左边是一家豆腐店,对面是茶楼,右边是一户卖杂货的,前面还有卖绸缎的。清静中有烟火,市井中有幽静。
大隐朝市,小隐丘樊。
宅院门上没有牌匾,门前亦没有奴仆。大门一直深闭,里面的主人向来深入简出,谁都不晓得,住在这家宅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对面茶楼上,偶尔有老茶客会问上一句:院子里的老头回来了?
夏入三伏,天气炎热,附近的人人都到茶楼里吃茶。茶楼里一向谈论的,都是秦国时新的朝野大事。茶客们最喜欢听的,便是前些日子赵国虎口夺食,抢走上党一事。
白起如何大破野王,冯亭如何智激赵王,赵国如何朝议争执不下,秦王如何怒发冲冠,王龁如何挥军北上,都被说的绘声绘色。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军国大事,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朝堂上的将军王侯,运筹帷幄,谈笑间便可决胜千里。
茶楼里的小二哥,已经不奉茶了,他肩上搭着毛巾,站在前头,正在口若悬河:“……那须卜仗着武力,本已娶了极美姬妾七八人,日夜取乐。不料见了公主美貌,顿时色授魂与,立要行花烛之礼。礼毕入房,夜深人静,展开鸳衾,成了凤侣。须卜正与公主行周公之礼,公主随身三十宫女一齐动手,缚住了他,公主自枕下摸出短刃,一刀扎入自己夫君胸口。这正是:温柔乡,英雄冢,颠鸾凤,性命丧……”
他嘴里说的这是最近几日,茶楼里最新鲜的谈资:和亲公主义渠平叛。茶客们都围在他身前听的津津有味,惟有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白裙,倚在男子身上,含笑听着;那面色黝黑的男子,却不停地皱眉。
黑面男子听到后面,嘴里低声咕囔了一句,站了起来,叫道:“什么周公之礼?什么颠鸾倒凤?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这群……”
他这样一叫,众人都转回头来,目光一起都聚集在了两人的身上。白衣女子的眼光在着几十人身上滴溜溜地一转,瞧见几人呆呆的样子,“扑嗤”的笑了起来。
她的身姿,比渭水边上的垂柳还要婀娜,她此刻的笑容,便比眼下咸阳城里遍地盛开的石榴花还艳丽。
“你们别理他,他是个傻小子,只认死理。莫要坏了你们的兴致……”她将黑面男子拉坐了下来,又向众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绝伦,可老秦人对这义渠国的兴趣却大过了女子。众人扫了这一双男女几眼,又纷纷围住了小二哥问长问短。
“傻小子……”一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子不知几时进了来,他坐到了白衣女子身边,端走了黑面男子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嫌弃道:“只有你这傻小子才肯喝这些粗茶,你瞧死丫头从来都不喝……”
傻小子,死丫头,世间只得他一个聪明人。喜好这样称呼旁人,这样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韦,还有谁。那两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刚回来么?”靳韦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也不理会王恪对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点头。
“在义渠可遇上危险了么?”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靳韦的胳膊上,柔声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会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会说。”靳韦冷笑道,“你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那个家伙,还不是……”
“小师兄……”月夕忙将自己的茶碗朝他一推,说道,“小恪说他方才瞧见你在为爷爷诊脉,我们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爷爷他……病可好了么?”

  ☆、29 故事今人嗟

“每日三个时辰,全身热不可挡。水不欲饮,食不下咽;到了子时,腹中又如冰冻侵蚀。每日这样冷热交替着煎熬。这样的病,你说好治么?”靳韦慢声道。
“怎会如此?”月夕一把抓住了靳韦的胳膊,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靳韦未推开她,只冷声道:“脉象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假热真寒,实则是阳虚欲脱,寒邪内闭,阳气不能下降,阴阳不能交通。”
“爷爷怎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月夕又惊又急,百思不解,“他从前只说自己时常身上疼痛,我只当这次只是痛的厉害了……”
靳韦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如何得病,已不可考。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毛病积少成多,再至恶化,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可你爷爷却觉得是自己杀人太多,鬼邪入体,非要借烈日之力,驱逐鬼邪……”
月夕一惊,抬起头来:“天下哪有鬼神?爷爷这是心病……”
靳韦道:“你不信我不信,可你爷爷却信。鬼神作祟也罢,心病难医也罢。武安君确实染了重病。我只能当做内火郁结,慢慢下药调理。他若肯借机远离杀场,去渭水边灞桥上钓钓鱼,安治心病也好,秦王也拿他没有办法。”
“只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靳韦伸手一揽月夕的肩膀,将两人靠的极紧,细声道:“治本之法固然有,可实在太难。何况……应侯一向嫉妒武安君的军功,与其等他设计相害。不如此放下军务,岂不两全其美?”
月夕和王恪面面相觑,不出一声。靳韦又问道:“听说秦王又叫你去上党?”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国派了廉颇据守上党,与左庶长相峙不下……”
靳韦冷笑道:“除了武安君,秦国现今这几个大将都难成大器……”他瞧见王恪瞪着他,立刻学着王恪一样翻了翻白眼:“瞧什么,你是傻小子,你爹爹不就是大傻子么?一把年纪还要死丫头暗中护着……”王恪哼了一声,转过了身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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