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兄机敏,一定听得懂我方才的话。”月夕道。
她见小恪仍困惑地望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轻笑道:“难怪小师兄说你是个傻小子……郑安平从前被我撞破杀了信陵君夫人,他不晓得我的身份,又怕走漏风声,便屡次叫人杀我灭口。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硬要仗着祖奶奶余威,要秦王为我杀一个小小的下人出气,绝不是难事,捎带还可再责斥应侯……”
“可当年应侯范睢在魏国受辱,是郑安平救了他,又忠心耿耿跟随他来了秦国。应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决不会让郑安平受半点委屈。别说他恩怨分明,便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都不能叫我杀了他。所以……”
“所以你们口中的那个应侯,若肯放过了靳大哥,你便不会追究郑敢之事。”王恪尚未醒悟过来,一旁的吕盈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你是借了靳韦之口,与他作交易?”王恪这才恍然大悟。
“郑安平也是条汉子,他的侄子郑敢还与我在上党一同出生入死,我本不该这样对他。可事涉小师兄性命,我也只能险中求胜,赌上一把了。”月夕叹道,“若应侯肯了,还罢了,若他不肯,我便只能去求秦王了……”
“可若应侯听不明白靳韦的话呢?”王恪问道。
月夕沉吟着:“应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只是为人过于看中名利恩怨。小师兄只要简单提上几句,他自然明白。”她又叹了气:“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小师兄,保他一命容易,可他……说他好行小慧,我只怕小师兄又生事端。”
靳韦的性格,确实是有些聪慧有余,端重不足。王恪无奈叹气道:“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吕盈想着月夕的办法总比她多,亦是勉强笑了笑。月夕望着愁眉不展的吕盈,嫣然一笑:“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她又搂住了吕盈,柔声道:“这几日累了么?不如就在车上歇息吧?”
“你不累么?”
“不累。”月夕笑着摇头,“你睡吧。等会入了宫,无论我住哪里,你都陪着我一起,可好么?”
“嗯……”吕盈再不说话,将头靠在她肩上。这几日担惊受怕,车马劳顿,不消片刻,她便睡的深了。
而月夕亦靠着她,让自己的身子稍事休息。
吕盈并不晓得,便是王恪也未必完全明白,他们一路奔波回到了咸阳,可迎接她的,决不是什么香衿软枕。她很累,可再累,亦是要振作精神,等着见招拆招。
王恪见吕盈睡着了,犹豫了片刻,在月夕耳边低声道:“月儿,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郑敢和陈藩到了云蒙山,把东西交给我,我已经交给师父了……”
“我晓得,不然你也不会依言赶来见我。爷爷病重,我实在放心不下。秦王又要见我……”月夕微叹道,“我见过秦王和爷爷,便回去向师父请罪。”
“师父没有怪你,他……”王恪欲言又止。
月夕扬起眉,目含疑惑。王恪沉默了片晌,道:“我将东西交给师父,师父瞧了东西,便走了……”
“走了?他去了哪里?师父风烛残年,你怎得不分轻重就让他走了。”月夕微有些激动,罕见地斥责王恪。可见到王恪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颤声道:“小恪,师父他是……”
王恪仍是垂首点了点头。月夕一怔,搂着吕盈的左手重重地捏了下去,吕盈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月夕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半晌才缓缓道:“师父临终前可有什么交道?”
“师父说,你向来知分寸晓进退,他放心的下。不过……”他抬起头,“师父要我同你说:靳韦原是姬姓,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
“中山国?”月夕顿时愣住,脑中不住地思索与中山国有关的线索。她想起来,似乎爷爷在同她讲述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曾提到过中山国的故事。
那是一个位于赵国东北部的独立小国,领土极小,民风却强悍。这样一个小国,把赵国南北两部分领土分割开来,因此成为赵国的心腹之患。赵武灵王继位后,不断地发动吞兼中山的战役。而彼时中山国王室亦是奢靡成风,无心恋战,便如眼下的韩国一般,只晓得以地求和,苟延残喘。
如此国弱君昏,终被赵武灵王在短短两年内灭国。中山灭国,距今不过三十余年。
靳韦若真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难怪他如此痛恨赵人。他与靳蘣,在秦赵韩三国间反复无常,无非是借上党要地,挑起秦赵两强一战。而他们,便可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他所做的一切才是顺理成章。
亦难怪他偷学玄鉴功,师父却只是小惩大戒,赶他下山。也只有身为越王后人的越御风,才能明白他身负复国大任的苦衷。
只是越御风慧眼如炬,早已看出靳韦眼高手低。他虽为赵国引来大祸,却将自己弄得朝不保夕,几乎丢了性命。
月夕默默点头:“我晓得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王恪沉思了片刻,摇头道:“师父拆开了锦囊,看了里面的布帛,随手便将东西都烧了。然后……师父就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一直念着‘不至黄泉,不复相见’,便渐渐没了气息。”
他学着越御风临终前的样子,“呵呵”了两声,又压低了声音去念这“不至黄泉,无相见也”八个字。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中也似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和酸楚。
生既不敢相见,便惟有到得黄泉,方能放下恩怨纠葛么?
而师父,也是一心想要早些见到祖奶奶罢?
月夕心中微颤,苦笑不迭,低头装作去查看身边吕盈的动静,不叫王恪看见自己难看的面色。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以祖奶奶之洒脱,以师父之淡然,亦无法放下有些东西,何况靳韦?
何况赵括与她?
在霍太山山谷中,赵括便曾说: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若他晓得师父便这样离世,他又会说什么?
那一日他再不肯与她亲热,而她后来亦决意离他而去,是因为两人皆怕落得有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的那一日。可如今既然这样死生相决,还要存什么相见的希望呢?
赵括,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么?
若他以为月夕死了,无论他是念着也罢,忘了也罢。他心中的月夕,总是那个月明云淡时,与他在太行山道的细草软沙上一路欢歌的月儿。
总胜过两人在沙场上相遇,叫他一次次看见自己杀死他袍泽手足。
命运果真弄人,为何是师父遇见了祖奶奶,而她却偏偏遇上赵括。而又偏偏是他,日日夜夜在她脑海里笑着,一刻也难出了她的心。
月夕望着前方清晰雄伟的咸阳城,再回首灞桥之外。苍山如海,此时已是夕阳血红如豆,残霞似相思,直透天际。
她无法再看,闭上了眼睛,靠在吕盈身上,静静地坐着。
☆、25 再拜豁心领
直到夜色将黑,月夕才叫嬴戟动身入宫。大约一个时辰,马车从人烟稀少的灞陵,进了咸阳城。又进了秦王的咸阳宫殿,穿过这条狭长的永巷,将达秦王所居的秦王宫。
不知为何,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王恪推开了车窗,前面一辆四乘马车对向而来,亦停在了对面。他仔细看了几眼:“好像是应侯的车马。”
吕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窗口望出,又惊又喜唤了一声:“是靳大哥……”
果然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人是靳韦,而另一人身形粗大,扫眉厚唇,三缕长须,眉心狭促,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那人缓缓朝这边走来,长袖阔大,衣裳轻逸,步履却又缓又稳,行一步便作一顿,似是从容,又有几分刻意做作出来的派头。月夕不待他到跟前,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远远地便对着他盈盈下拜:“月夕见过应侯。”
“哎……白姑娘如此多礼,岂不折煞我范睢了。”应侯范睢连忙快步上来,扶起了月夕,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我与姑娘也有十年未见了罢?当年在太后跟前匆匆一瞥,今日再见,已是这样娉娉袅袅的大姑娘了。”
“应侯过奖了,实在愧不敢当。”月夕亦笑道,“月夕久居在外,刚回秦国,竟然就遇上了应侯,真是三生有幸。”
“老夫是为了上党一事,刚刚入宫见了秦王。”范睢瞥了一眼默立在马车旁的靳韦,笑道,“姑娘回秦,一路上玩得可好么?”
月夕双眼扑闪扑闪地瞧着范睢,哀声道:“不好,有人欺负我,害得我差点回不来了……”
“姑娘可是受了伤?”范睢面露惊色,指着靳韦,“老夫门客靳韦,精通医术,不如叫他为姑娘诊治?”
“月夕并无大恙,不过听说爷爷病了,心中便十分担忧。”月夕挽住了范睢的手,便连称呼都换了,微笑道,“范伯伯,你这个门客若医术厉害,不如你明日叫他去瞧一瞧我爷爷,可好?”
“姑娘放心,方才秦王亦是如此嘱托,老夫自会妥善安排。”范睢亦抓着月夕的手,仔细瞧了她许久,微叹道,“这聪明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宣太后。老夫有两子两女,可都不成才,比不上姑娘,你爷爷可真是有福气……”说着拍了拍月夕的手,又一步一顿地踱回了自己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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