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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长平 (米小亚)


月夕淡淡一笑:“你最是心软,心里自然是想:两国相争,君主各谋霸业,将士却何其无辜?何况秦赵同源,两军对垒,其实便是兄弟相残。无论是哪国人,大小都是一条性命,又岂能不救。”
赵子服沉默着,却紧紧地抱了月夕一下。月夕笑了笑,又问:“后来呢?”
“我们出了山坳,在战场上又再兵戎相见……。”
“赵军胜了……”月夕道,“那他死了么?”
赵子服轻轻颔首:“后来我曾偷入秦国,去骊邑找到了他的故居,才发现他兄弟早失了踪。而他因为战败,娘子亦被送入了女闾……”
“秦法虽严苛,可也惟有为将者战败,才株连家人。”月夕沉吟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赵子服没有回答,只叹道:“我在咸阳找到了他的娘子,她不肯再待在秦国,便跟着我去了邯郸。或许远离了故国,才能忘却故人,忘记那些伤心之事。”
“你常常在女闾流连,真的只是为了可怜那些女子么?”月夕轻轻问道,“其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么?”

  ☆、29 寄愿边关月

“我会做什么?”赵子服问道。
月夕霎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推开他,他明明没有笑,可他的嘴角眼角却又无一不在笑着。
他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得,又怎么能回答。
他做过与不曾做过,又有什么不同?
赵子服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道:“她们不似你,俱是身不由己……”
“你怎知我便能由得了自己?”月夕打断了他,扬眉问道。
那夜在洛邑江畔,她亦说过一样的话。刹那之间,赵子服突然发觉月夕的明媚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她素来我行我素,又总是言笑晏晏,可心中亦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若是如此,他多想为她分忧。可她脾气这般倔强,又怎么会向别人细说自己的委屈。
赵子服瞬息万念,搂紧了她,只叹道:“我确实可怜她们……如此大争之世,争地争城以战,杀人盈野盈城。几时方可四野清平、不识兵戈?”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我早说过:天下要太平,除了以战止战,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月夕冷笑道。
战与不战,他与月夕两人总是各执立场,争论不下。月夕的话固然冷酷无情,可据实而言,却是一针见血,叫人辩驳无力。他多少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又紧紧地抱了月夕一下。月夕却想起他前几日与自己在那野店说的话,反而笑道:“你总是心慈手软,似你这样,索性辞了这个都尉。人人都学你不去打战,那天下自然没有战乱了。”
赵子服亦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强敌来犯,你我自当要挺身而出,保家卫国。”
“强敌?”月夕轻笑道,“七国之中,惟秦独大,亦惟有赵国有力与之一战。你们赵国若说强敌来犯,便只有秦国了。可我却觉得,赵国一定打不过秦国?”
“为何觉得我赵国难敌秦国?”赵子服不以为忤,只是追问道。
“旁的先不说,光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赵国当前几员大将中,可有能与之匹敌的么?”月夕笑道。
她话中的白起,乃是秦国的上将军。长于野战,出奇无穷,几次大败韩魏赵楚,自他出将,便无败绩。当今秦王诩他以武安民,故此封他为武安君。
而此时赵国亦有廉颇、乐乘、田单,亦无一不是战功彪炳、震烁当世的名将。可月夕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这三人都不是白起的对手。
赵子服正待说话,月夕轻轻“啊”了一声,叫道:“爷爷同我说阏与之战的时候,曾夸赞马服君赵奢是个人才,治军齐家,长于略战,而且他军中的将士,骑术尤其精妙。可惜他已经过世了……他有个儿子,叫做赵括,是么?”
“赵括?”赵子服面色微变,“你晓得他么?”
“爷爷说,马服君打阏与之战时,北山那一役便是以其子赵括为将,结果叫秦军大败。我还听说……他年幼时,便曾以攻心之计,不战而屈人之兵,助马服君一月之内攻下齐国麦丘。爷爷说他将门虎子,少年英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月夕沉吟着,又问道,“他现在应当同你一般年纪,你又在北山一役中受过伤,定然认识他?”
赵子服默然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自然认识他。他不过是沾了马服君的光,哪是什么少年英才?”
“是么?可爷爷说的,从不曾错过。”月夕微微迟疑,又释然而笑,“或许他真的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否则赵王又为何不提拔他?”
赵子服微笑道:“赵国有廉老将军等人在,又何需有赵括?不过,若真到国难当头之日,赵王用的上他,想必他也不会推辞。”
“那你呢?”月夕仰头望着赵子服,笑道,“若白起攻赵,国难当头,你又会如何?”
赵子服瞧着月夕,毫不迟疑,轻声道:“世间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知其不可而为之,方才是男儿本色。”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便是直承不敌白起,这倒也罢了,世上又有几人能挡得住白起。可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存了玉碎之志。
男儿轻生重义,这便是本色。
赵子服之言,其实多少亦是默认了赵国诸位将军,难敌白起。月夕向来争强好胜,她本该十分得意。可此刻心中却不晓得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只是沉默着。
赵子服轻抚着她的秀发,许久才道:“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烦心?”
月夕亦淡然一笑:“你说的对。”
“我素来也没什么大志向,都是得过且过。从军为将,也只是因为这是我爹爹的心愿,我爹娘对我都是颇有微词。唯一心中有一件想做的事情,你可想听么?”赵子服又道。
“什么?”月夕好奇道。
“秦赵以北,匈奴时时犯边,烧杀掠夺,是我赵国的心腹之患。若我有机会,定要北出代郡,驱逐匈奴。”赵子服声音虽低,可隐隐含着慷慨激昂之气。
“除了匈奴,还要将东胡、林胡这些部族,统统逐出河套。”月夕立刻点头,面上也极是兴奋,“叫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你也要随我去打匈奴么?”赵子服见她与自己心意一致,心中极是欢喜。
“可爷爷说,匈奴的骑兵十分厉害,必定要……”月夕又道。
“定要用战车与弓弩……”两人似有默契般,竟异口而同声。月夕抬起头,赵子服也低头瞧她,两人四目相投,她嫣然一笑:“若我同你一起去对付匈奴人,你可还说我心狠手辣么?”
赵子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抚着月夕的秀发,轻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我又怎么舍得叫你上阵杀敌?”
两人相对又是一笑。月夕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一时之间只遥想着纵马驰骋的快意。大漠边关的窣窣冷月,草原深处的猎猎寒风,匈奴人的凌厉弯刀,任哪一样她都不会畏惧……
可隐约间又想起从前曾有人亦对她说过: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方才不虚一生。月夕脑中又闪出了那人的身影。她心中立时拘泥了起来,顿时身子一缩,想要挣脱开赵子服的怀抱。
“月儿……”赵子服感觉到她的抵触,放开了她。
月夕一声不吭,许久才幽幽道:“我困了……”赵子服微微低下头,瞧见她双眼闭着,呼吸沉沉,像是已经睡着了。
她想到了什么,叫她突然间沉默了?
她不会说,他却都明白。可他亦无法再问。
只因他只怕一开口,她又要如上次那般,一个人走了。

  ☆、30 孰离合何为

月夕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待她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赵子服正坐在榻前望着她,房间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下巴上的青胡茬,亦不见了踪影。月夕翘首环视了一眼,忽然“扑嗤”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赵子服笑问道。
“这屋子原来是这样干净的么?”月夕也笑,“我还以为都似昨夜一般,乱糟糟的呢……”她咯咯笑着,却突然托住了腮,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
许久,她才轻声道:“云蒙山离这村子,以乌云踏雪的脚程,不过一个时辰。若是现在启程,未时末便可以到了……”
赵子服深深地注视着她,淡笑道:“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是楚国前三闾大夫屈原所着的《九歌》里的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们之间,相知之乐,亦不过十余日,又怎么会有别离之悲?那一日月夕掀下自己斗篷的风帽,笑问一句:“你是问我么?”时,可会想到此刻两人竟然这般恋恋不舍。
忽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不做声。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月夕轻声道。生而为人,生命长短都有定数,但悲欢离合,又有什么人可以主宰它呢?
他以《九歌》相赠,她亦以《九歌》相合。
赵子服默然了片刻,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便走吧!”
人生际遇,便是这样不可捉摸。即便是天上的明月,也同样有阴晴圆缺,由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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