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倒不久。不过是八月整一个月,总要赶在秋汛之前将河道疏浚好。”里正一边说一边顺势将许家的厅堂打量了一阵。“活也不算重,只是需要日夜赶工,这毒日头晒着可是不好受的。”
许陈氏满脸愁容:“我家二郎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要不,你和许二老爷说说?”里正自然是很清楚两家的关系。上头虽然下了死命令,可是除了那些没有背景没有钱财的人家,但凡是有些关系的,宁愿是使些银子,也舍不得出人受苦。里正是有十来年的经验,自然知道哪些人是可以板下脸来疾言厉色,哪些人却是须得睁一眼闭一眼的。
“二老爷事多,这些小事就不用打扰他了。”许陈氏道,心里不免有些发苦。鸾喜这丫头在二老爷面前越来越得脸了,可是她对许家的态度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说是心怀芥蒂吧,可是明里暗里都是帮衬着,不论是二郎的好营生,还是大郎这趟赴考的安排;若说是有求必应吧,可想走走二老爷的门路,让大郎的中举多一层保障,鸾喜却又再没了下文。
“哦——”里正便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这个丫头,可别是择了高枝,翻脸不认人了。也不知道她那回和大郎媳妇说了什么,做事素来沉稳妥当的大郎媳妇冒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脸色苍白得像是见了鬼似的,问她话,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许陈氏放下念珠,话语里无端地便带上了几分央求:“他叔,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里正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法子,因为这事儿,闹得我里外不是人。县衙里催得紧,底下骂得狠,我恨不得过两年卸了这差事,回家抱孙子去!”
“银子的事,多少不成问题。”
“老嫂子当我是什么人了?”里正自觉受了误解,声音不由得提高了,“许掌柜在的时候,我不知道受了他多少照拂;如今,若是有能力相帮,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是,是。”许陈氏心里打着鼓,也不知道这里正是推脱还是实话,只得嘴上敷衍着,心里想着办法。让二郎去服着徭役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他那身子骨吃得消吃不消,只是一个月不在铺子里,本就因为映雪的事被许德孝抓住了错处,不过是看在鸾喜的面上,引而不发;俗话说,人走茶凉,二郎那肥差自然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就等着空出位子来,好取而代之。
里正见许陈氏有些心不在焉,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只是听说,县老爷在京城的靠山倒了!疏浚柳河可是大事,县老爷就想着靠这件事树立官声呢,所以不比以前了,轻易糊弄不得的。”
许陈氏愁云不散:“当真没别的法子了——就说二郎重病!”
里正摇摇头:“老嫂子可给我起了个难题,这满村子的人的眼睛都盯着,万一为了二侄子开了这个先例,可就收也收不住啦!”
许陈氏不禁有些失望了,手里的念珠被她转得飞快,心里却是茫茫然毫无想法。
里正也不急着走,反而说起了闲话:“大侄子去州府里多少时日了?”
“快半月了。”
“可都好?”
“好,托人捎了两封信回来。”许陈氏敷衍着。
“家里就没旁的人可想了?”
许陈氏苦笑,脸上的皱纹舒展不开:“还有什么人?二郎媳妇前儿刚回了娘家小住,大郎媳妇又是个生了外心留不住的,倒是小妹嫁了个姑爷还体贴,不过毕竟又是外姓的——算来算去,竟也没什么人可想的了!”
里正捋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嵌在肿眼泡里的三角眼眯了眯:“实在没法子,也只得求到二老爷那里让他托人和县太爷知会一声——我们愁死了的搁他们身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许陈氏含糊着不说话。
往后求到许德孝那里的事儿还多着呢,许德孝又不像之前的老宗长,对许家颇有照拂,说不准还有别的想法。许陈氏可没那么健忘,,犹记得那年许家风雨飘摇的时候,可是吃了许德孝好几顿的闭门羹的。所以,凭了鸾喜这层关系攒下来的人情,可是求一桩少一桩的。许陈氏还想着若是等大郎中了举人,还得求二太太给保个媒,娶个体面人家的女儿来呢!
里正也不好立刻告辞,只得低头喝了两口茶。别看许家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可是这茶可是顶好的明前茶,恐怕还是许府里出来的好东西呢。
院门吱呀了两声。
里正抬起头,只见一个穿了月白夏衫的小媳妇正抱了个笸箩走了进来,体格修长苗条,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不知道有多好看。
“这是?”
许陈氏瞥了一眼:“大郎媳妇!”
“哦——”原来就是那个骗娶过来,吵着闹着要和离的小媳妇,看着生得柔弱秀气,没想到却是这样烈性,里正不由得就多看了庄善若几眼。
许陈氏老脸有些发烫,努力要替许家挣回点面子:“等大郎乡试回来,就让她回娘家去……”
“嗐!”里正一拍大腿,“老嫂子,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什么?”许陈氏看着庄善若从面前走过去头也没抬,更别说请安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疏浚河道除了壮丁,还要两个做饭的婆子媳妇,已经定了村西的容树媳妇。”里正三角眼锃亮,“你家再出个女眷,就不用再出男丁了。”
许陈氏喜出望外:“这样真的可以?”
“我哪里敢诳老嫂子。”里正估摸着这顺手人情做了以后必定大有好处,许大郎看着憨憨傻傻的,说不定就是块读书的料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许陈氏生怕里正反悔,“就这样说定了!”
里正奇了:“老嫂子不和你那媳妇商量一下,万一她不愿意?”
“不愿意?”许陈氏沉吟了半晌,笃定地道,“你放心,这事她定会愿意的!”
☆、第377章 徭役(2)
庄善若刚跨进伍家的半掩的院门的时候,便听见伍大娘在念叨:“这腿脚都还没好利索呢,还想着给你好好补补身子……今年的太阳又比往日毒,还要到河里,这热一阵冷一阵的,唉!”
“娘,你就别担心了!”
“我怎么不能担心了?”伍大娘背对着院门,冲着伍彪的房间道,“偏生我们家也就你一个,你爹去得早,也没给你留个兄弟什么的,要不然总有人替替!”
“娘,你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伍彪从房间里露了半个头,憨头憨脑,“凡事往好处去想。好歹也就一个月的光景,离家又不远,地里又没什么重活要干。不单省了这一个月的口粮,而且等柳河疏浚好了后,就不用担心秋汛将我们家那几亩田给淹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
“娘,没什么可是的!”伍彪披了那件满是洞洞的破褂子,侧了身子从房间了出来,“我在家窝了两多月,再窝下去,这一身的肉可都要懒了。正好,可以趁机活动活动筋骨。咦,善若,你来了?”
“哎!”庄善若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踏进了伍家的小院。
伍大娘赶紧回转过头来,又惊又喜:“善若,你多早晚来的?”
“刚来!”庄善若将柔柔的目光投到伍彪的脸上,两个月窝家里,伍彪白净了一些,看起来也斯文了一些。
伍彪自觉脸上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拂过。有点又酥又痒的,赶紧三下五除二将破褂子的纽扣给扣上。
“我正和你伍大哥说着呢,早上村里差了人过来征徭役。说是等到八月去疏浚柳河。”伍大娘依旧难掩脸上的愁容,“若是搁在以往,我是想也不会想这事儿。可眼面前你伍大哥腿都还没好利索,这下到柳河里,又是水又是泥的,可怎么吃得消?”
庄善若的目光便转到了伍彪的右腿上。
伍彪以夸张的动作在原地蹦了两下,道:“娘。这腿早就好利索了。你到底是不相信老刘郎中的医术呢,还是不相信我这身子?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正经吃过汤药呢!”
伍大娘眼中的忧色不减,因为伍彪的这场无端的祸事,她分明又苍老了几分。
“我是说不过你!不过我也只是白操心,家里也没多余的银子好替你免了这徭役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是穷苦人家的无奈。
伍彪便挠了头嘿嘿地笑了。
伍大娘嗔怪道:“恁大的人了,也不长点心眼,还要娘替你操心!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就是不开窍!春娇那么好的姑娘,人家不嫌弃你,你倒是拿起乔来了,害得人家臊了不声不响地回榆树庄去了!这下你傻眼了吧,我看你嘴上不说。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伍彪生怕这番话说得庄善若心里又恼了,赶紧打着哈哈:“娘,你想哪里去了?我这粗人。人家哪里看得上眼?还不是你和李大娘在那里自说自话,倒落得我们两厢不自在了!”
“胡说!”伍大娘又后悔又痛惜,“你让善若说句公道话,这事我看八字都有一撇了,偏生你这小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打算给搅黄了!”
伍彪去看庄善若,只见她脸色明净。嘴角微微上翘,像是有什么喜事。知道对自家娘的话毫不在意,也就将心放回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