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那一刻应该是伤心的吧,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下令斩下洛城花的头,也许他会下令将洛城花收监百般折磨,但朱墨只是冷笑一声,反手将手中刀递给了司城长空:“朕与你情同手足,此女用心险恶实在堪诛,你杀了她,朕保你司城家族世代荣耀。”
刀锋映着寒光,金黄的银杏叶簌簌落下,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候。她穿着的也是第一次两人见面时的衣裳,那肩膀处还有当年留下的血迹。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但司城长空无法向她举刀。
无论司城长空做了什么决定,她都不怪他。现在她只怕他太傻。
司城长空握着朱墨递来的刀看着洛城花,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和朱墨刚才一样的动作。他倒转刀口,生平第一次将刀尖对准了自己,将刀柄递到朱墨手前:“我替她死。别杀她。”语气中满是乞求,实质却是要挟。
朱墨为这一句疯话笑出了声:“司城长空,她承认这一切全是早有预谋,只为离间你我,你犯什么傻?”
洛城花侧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波澜不惊地说道:“两国开战,你要什么?为了几座城池大开杀戒,赢了又怎样?这一仗打得旷日持久,魏国可耗得起?你国力耗得起,百姓可耗得起?你要的国土是生灵涂炭还是安居乐业?地方不在大小,你如此明白的人,当真为了野心不顾其他?你若觉得没有面子,便昭告天下,华夏公主做了你的阶下囚三年,可好?”洛城花笑得云淡风轻,看着朱墨眼神里稍稍退去的杀气,继续道,“这一切如你所说,都是计谋,在这计谋里本宫不曾动过一丝私心。”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司城长空的刀冲了上去,那刀刺进她的左胸口,血如红梅落在她白色长衫上一朵又一朵,她倚靠在青石宫墙上,痛苦地捂着那刀刃,刀刃上还残留着司城长空手心的血。
她露出了最后也是最美的一朵笑容:“司城将军,你说外头的月亮冷不冷?”
洛城花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你刚刚说的“我带你走,在银杏林中造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日子”还算不算数,但是她不能问,她是一个细作,没有立场去爱敌人的统帅;她是一个细作,是阴谋如影随形的傀儡;她是一个细作,注定了那个人世间只是一个幻想;司城长空在她临死前的那三个字“你等我”足够她不枉此生。爱情中的双方需要默契,司城长空分得清什么是阴谋什么是爱情,他明白洛城花的心意。
但司城长空此刻木讷得只能重复三个字:“你等我,你等我,你等我……”
洛城花对司城长空笑了笑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双手扶着刀刃艰难地将自己身子转了一个方向,她看着那高高的今生无法逾越的宫墙,冲着华夏国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随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和当年她受伤倒在杏林之中时一样,如一只被箭射中的白色的鸟。
她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却没有到那人世间去,她眼睛没有闭上,死死盯着那门口的方向,那门口终于涣散成白色的光。
她曾经以为人世间是最灿烂的奢侈,到如今才晓得那是多么孤独的自由。
哭了曼陀罗,笑了洛城花。
洛城花的故事讲完了。薄金色的灯油从曼陀罗的花瓣上滑下,在青铜灯海中激起一片片涟漪,这是曼陀罗的泪,也是洛城花的泪。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无法碰触的城,城里住着心上人,两人之间或生离或死别,有多少人敢于回首过去,直面那一段心碎欲死的过往?
大多数人选择将遗憾变成遗忘,而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敬佩那些敢于直面过往的人,他们才是真的勇士。
“你的罪,从何说起呢?”我问洛城花。
洛城花是个逻辑性很强的姑娘,所以她一下子就判断出了从何说起的真实含义:“从我见到司城长空说起。”
洛城花的理想是人世间,她是个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这对女子来说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像隔壁的王家小妹还处于这不要那不要但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阶段,每次看到她,我都无比庆幸我有一个弟弟而不是妹妹。
为了达到所谓的目的,洛城花近乎疯狂地去追求,如同执著的登山者只想到达山顶,她不会看沿途的风景,也不会留意自己爬山时留下的累累伤痕,所有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都要毫不犹豫干脆利索地清除掉。她设计与司城长空相遇,她对朱墨心理的精准拿捏,她对进退分寸的精细把握,堪称游刃有余。
“我伤害他,算计他,挖好了陷阱,看着无辜的人跳进来,还有他的姐姐,若我和其他后宫妃子一样,为了爱为了名为了利,去与她争,或许不会有罪孽感,但我不是为了那些,我是为了阴谋,我们的争斗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她输给的不是年轻美貌的我,而是那个不爱皇帝的我。她爱,所以才患得患失。我最不该的是骗了司城长空,而我到死也没有告诉他我爱他。”洛城花说到爱这个字的时候突然露出了不属于王者的局促,她低下头,细细抚平毫无皱痕的裙摆,“你知道吗,我以为死了就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下辈子,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人世间。父王在世时告诉我,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如果放弃希望,人生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哪怕在我的人生结束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希望,我在这阴阳界等了六十年。”洛城花微微翘起嘴角,一字一顿说道,“我的人世间,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叫司城长空。”
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和这个故事无关的画面,那画面很碎很乱,有侍女们的惨叫有刀枪相接的声音,还有许一默拦腰阻止我做某件事情。我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脑中那些个杂念。
洛城花关心地问道:“许姑娘,可是我的这些故事让你劳神了?”我摇摇头,看了看她的灯油,她的灯油快滴完了,我必须要在灯油滴完之前找到司城长空,让他们见一面。我展开牛皮纸的地图,取下灯海上的曼陀罗花抛在空中,旋即曼陀罗花落在了魏国都城的上方—司城长空在那里。
从密室出来,冷不禁打了个喷嚏,一看窗外雪飘得正欢,屋内的时间是静止的,只有灯会亮,我拐去隔壁看了看睡得正香的一默,帮他掖了掖被子,确定灯盏里的火苗燃得正开心,告诉他下雪了以及姐姐我很饿后,搓着手出了门,来到我许久不见的客栈大堂,眼前场景让我脚跟子一软。
华应言和易平生南北对坐,易平生显然已经从当初和华应言分酒的别扭中调整了过来,喝得正在兴头上。两人中间的八仙桌上搁着一只铜炉火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而软绵绵此刻正蹭着易平生的腿撒娇卖呆以换取涮羊肉吃,可见它是一只没有自尊的小动物。
最先看见我出来的是华应言,他又拿了一只酒杯,搁在东面的桌子上,对我道:“天冷,喝酒暖暖胃。”没有问我许姑娘你怎么穿这么少啊,也没有问许姑娘许久不见你去哪里了啊……让我心中莫名地一空,转念一想这华公子与我真真不熟,问这些作甚?
正喂着软绵绵涮羊肉的易平生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挥了挥手,像在拥挤的集市上遇到了熟人,但我与他之间着实没有任何阻挡物,客栈大堂中除了他俩没有一个活人了。“嘿,一诺啊,你快来,一起吃。坐呀,别客气,这冬天吃火锅实乃一大乐事,你喜欢料多一点还是菜多一点?”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软绵绵有些心虚地歪到了一边腾出了个空当还算有点良心,于是我顺着空当坐在了位置上,接过华应言递来的酒,喝了一口,果然够辣,浑身暖了些,才悠悠然答道:“我喜欢肉多一点。”说罢死死瞪着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易平生坦然地将羊肉放到滚着的汤锅里涮了涮,抬起筷子,又看了看我,然后扔给了软绵绵。
我筷子抖了抖质问他:“你怎么能把我饿到没有灵魂?”
易平生贼笑后义正词严道:“因为在下喜欢小动物!”说罢揉了揉正在哼哧哼哧吃着羊肉的软绵绵的头。
华应言往我碗里添了两块涮好的肉道:“趁热吃。”
我冲华应言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越陌生反而越得客气,这点道理我大抵也是懂的。吃了一些后,才觉得舒坦了过来,扫了一圈客栈大堂方才反应过来:“客人呢?”
华应言端起酒杯的手略略一停,易平生伸着筷子在锅里涮的手顿了,软绵绵向易平生作揖的前爪歇了,空中只闻火锅里翻滚着的声音。
易平生搁下酒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一诺,你也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而财富是永远追求不尽的,与其盲目追求钱财失去了本身的快乐,不如享受当下,你看这平安镇的冬天,多么的洁白无瑕多么白茫茫,你看这雪如此之晶莹剔透,难道不值得你去深思吗?”易平生除了很傻很天真还是一位哲学家,只要心情好随时随地能顿悟人生的真谛,但是我从来不理会他这一套。
“华公子,你来说。”我用食指在华应言杯子边敲了敲。
华应言左手握了个空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两声道:“易兄所言甚是……”然后见我瞪他,才道,“那日我们喝得太多,客人们走的时候没有给钱,于是……我们就索性关起了门一心一意喝酒了。”闻言我只觉一道闪电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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