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花见我停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这扇门,恍然大悟般说道:“许姑娘,这里曾是我的乐仪宫。”语气中却没有再留恋的意思,继续要前行。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对洛城花的背影道,想到怀里的曼陀罗花绽放的颜色,或许能从这废弃的宫殿里找到些他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洛城花有些不解地停了下来道:“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了,估计比冷宫还冷。”
我轻轻推了推这扇侧门,在深夜中发出极响极响的咯吱声,叫人慎得慌,洛城花无奈地跟在我身后。一尺见方的地缝里残留着枯草的根,墙上的壁灯也没有点,我们只靠着微弱的月光往里面走着,转了个弯视线豁然开朗,青石路尽头是白玉台阶,台阶之上紧闭着门窗的宫殿,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那么死气沉沉。
只是在最右边的一间屋子里,亮着如豆的灯光。我与洛城花对看了一眼,颇有些吃惊。走近了白玉台阶,台阶上的灰尘枯枝随处可见,这样的宫殿中某处亮着一盏灯,是个宫人?
洛城花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望着灯光的方向,随即目光也移到了我的身上:“许姑娘,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是……他?”
我将曼陀罗花捧到她面前,那花在月光下已经绽放了开来,浮着浓浓的紫意。“不是会不会,是一定是。”宫人自有宫人住的地方,眼下这是个冷宫,怎么会有宫人住在这里头?那住里头的人不是司城长空难道是驾崩多年的朱墨不成?
洛城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微妙,诧异一瞬而逝,接着便是欣喜,她匆匆走下台阶,往一边的水缸走去,对着里面看了看,随即抬起头来道:“我忘记了我现在是没有影子的。”呵呵,倒是可爱。顿了顿她道,“许姑娘,劳烦你帮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可还好?”
我曾以为洛城花白衣肩头处的红梅是刺绣,实际是她临死前的血迹,这衣裳是她与司城长空邂逅和死别的见证,她的容貌定格在了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光。我走上前去,帮她拢了拢长发,坚定地告诉她:“你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洛城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纯真中带着羞怯的少女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真真是稀罕,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你准备好了吗?”
洛城花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这才将曼陀罗花别在她耳后:“在它枯萎之前,你都可以现身。”
洛城花碰了碰耳后的那朵曼陀罗,冲我笑了笑:“许姑娘,谢谢你。”
我向来不喜欢虚礼,于是推了推她道:“快去吧。”
洛城花并未立即离开:“许姑娘,若活在过去里,就没法前行,祝你……”她顿了顿,“充满勇气。”真是个言简意赅十分朴素的祝词。
洛城花进殿之后,并没有关门,我想她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跟在后头。殿内扑面而来的不是灰尘而是酒气,那黑暗中出现的亮光,像是一扇门,洛城花缓缓走向发光的地方。
经过的帘子有蜘蛛网,台上的金银器盏也都落满了灰尘。酒味越来越浓,那残烛之下只见一男子,满头白发不修边幅,背对着房门口倚在榻上,一手握着酒壶,往嘴巴里倒着,地上倒着酒壶若干,那男子听见身后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道:“把酒放在地上,出去。”声音厚重沙哑。
洛城花停了停,走上前去,看着这位男子的背影、侧影直到正脸,这男子握着酒壶的手悬在空中,痴痴看着走来的洛城花。洛城花倾身上前,取过他手中的酒壶,抬了抬手腕示意,仰头喝下几口,将酒壶重重放在榻上,这白发男子的眼神里,有洛城花要的答案,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全然没有因他的迟暮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相反她的笑容欣慰,眼眶升起蒙眬水雾。
英雄虽迟暮,却仍旧是她的将军,有什么打紧?
满头白发的司城长空抱了抱拳,随即又想作揖,作揖作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动作,他依旧这般笨拙。空气一下子凝住了,随即听见他自嘲地干笑一声:“我又见到你了,永宁。”他轻轻晃了晃头,像是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洛城花依旧站在他的面前。
司城长空抬起手想要碰一碰洛城花,又缩了回来,挠了挠头,苦涩地笑道:“我忘了,碰了你你就会碎掉,我又梦靥了。”一声叹息百转千回,司城长空赤脚散发缓慢地往窗前走去,我瞧见桌上的残烛,正是他的命灯,惨淡的光晕给他的白发笼了一层浅浅的光辉,他抬起枯槁的手将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看着白玉台阶上的荒败,喃喃道,“你当年何等强大,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多么勇敢,连我这见惯杀戮的人,也心生佩服。永宁,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苟活至今,无悔。”司城长空狠狠地咳嗽了起来,洛城花走近他,缓缓地从身后将他环抱住,她的脸贴在他的背后,没有说一句话。司城长空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的一双玉手,他想碰一碰,却还是不敢,抬起头看着窗外,“今天的梦怎么如此真实?”他微微摇了摇头,“你离开我多久了?”声音很轻像冬日暖阳下震落的灰尘。
“六十八年。”洛城花回道。
司城长空看着自己的白发,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六十八年的孤独,换两国永宁,值吗?”
洛城花收回自己的手,绕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司城长空,认真地说道:“值。”一个青春貌美,一个白发苍苍,隔了六十八年的默契不减分毫。
桌上的残灯突然晃了晃,绽放出很亮的光,是生命最后的残喘还是他绝望中的回光返照?司城长空突然来了精气神,对着自以为是洛城花的幻影笑道:“永宁,这里的一切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的存在,受尽思念的吞噬和折磨,却不能自行了断,皇上对我的惩罚真是生不如死。我每每见着你的幻影,那幻影总是过不了多久就碎,今日想必是老天怜悯,这幻影都能同我讲话了。”说罢他跌跌撞撞往榻上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真是好酒!”
“我一直在找你。”洛城花说道,她的一生很少用激烈的感情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她的感情如陈年老酒,喝下去才能感受的烈性浓郁,回味悠长。“你摸摸我,我不是幻影。”洛城花想要拉起司城长空的手腕,司城长空连忙退了一步连连摇头摆手,洛城花的手悬在空中。
“肯定会碎的,别碰别碰,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司城长空的声音甚至有一丝哀求,桌角上的残灯暗了下来,灯芯已枯,残留的火光越来越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倚在墙边,看着洛城花,一边伸手阻止反复说道,“别过来,永宁,别过来。”司城长空缓缓地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那位沙场厮杀的将军终逃不过死亡,桌角的灯已经缓缓暗了下去,只剩下灯芯最后的微亮,司城长空在这一刻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洛城花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让自己接近的男人,缓缓地倾身过去,将他搂到怀里,她耳后的曼陀罗花开始枯萎,洛城花的声音很虚弱:“长空,我来了,我们一起走。”
黯淡了颜色的曼陀罗花飘浮在空中,慢慢碎成了粉末状,桌角的灯彻底暗了,唯一缕白烟在黑暗中游走出美丽的弧线。洛城花抱着司城长空没有声嘶力竭地哭泣,隔了六十八年,她只是轻轻吻了吻这位白发苍苍的将军的额头,周围瞬间亮起了白光,将这屋内照得透亮,洛城花抬起头来看着我,感激地笑了笑:“许姑娘,我终于找到了人世间。”洛城花的身影幻化开来,与她怀中的司城长空慢慢地融化在这个黑夜中,像是清水中滴进的墨水,终于荡漾开去,化作乌有。
朱墨骗了司城长空,他用家族的生命和荣誉将这位将军软禁,却进行了一场斩草除根的杀戮,让司城长空苟延存活在洛城花当年的宫殿中,时刻提醒着这位将军与恋人的生死永别,受尽思念折磨,而他的家族早已荡然无存。这样残忍的恨也只有皇帝有资本做得出来。
时光是最自然的水,留下的只有最真挚的爱,因此爱情才显得如此珍贵叫千万人憧憬向往。洛城花终于和司城长空在一起了,她能直面自己的过去,罪也好,罚也好,真是个勇敢的女子。空中的亮光淡淡退去,四方桌角的镂空灯盏,黄杨木琴桌上的焦尾琴……终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我父亲曾经是华夏国司天台的掌事,对星象的研究极深,我与弟弟出生时,星象奇异,父亲为此忧心了很久。但因我和许一默成长过程颇为顺利,不但没病没灾且生龙活虎,没少给家里惹事,所以当年的星象之怪一直被母亲拿来嘲笑父亲少有的看走眼。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升了一品,人称许相,那年我的及笄礼颇为隆重,穿着母亲亲自缝制刺绣的华服跪在祖庙之中,当朝皇后为正宾,三品以上京城官员正室均为观礼者。皇后亲手为我簪上了一枝翡翠茶花喜鹊暗纹发笄,那根发笄仿佛是许家荣耀巅峰时候的象征。
一天一夜的大火,烧毁了许家的宅子,烧掉了许家的荣耀,烧掉了我的那根发笄,一默拽着我匆忙逃离,西关街上火光冲天,人影憧憧之中,站着身着黑色大氅用玉扣束起长发的宁王,那位王爷隔着人群观了我许家大火,那位王爷见证了我和一默最狼狈的惨境,那位王爷正是我许一诺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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