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殿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洛城花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在听到司城长空的婚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
万寿节之后,朱墨与司城长空密谈了一天,那次战斗中的作战计划实际被提前泄露,因此下令排查消息经手的所有人,连一直陪伴在侧的洛城花也回避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落日时分,洛城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往朱墨的书房走去,拐角处遇到了满脸倦容的司城长空。司城长空见她,脸色微变,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洛贵妃安。”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还有笑呵呵的刘总管。
这一次洛城花没有低下头去看单膝跪着的他,她的目光掠过红木立柱,看着西边的太阳,那太阳正好落到檐下铜铃的位置,那轮红色中央的铜铃微微晃悠着。洛城花笑了笑:“司城将军,外头有些冷,多保重。”
司城长空抬起头来,没有惊讶,声音中却充满了距离和冷漠:“洛贵妃多保重。”说完起身离开,洛城花也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御书房后,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司城长空,只可惜这一次司城长空没有转身,很快这将军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这一刻,洛城花嘴角的笑第一次带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怨念这个老实的男人,知不知道这许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竟留给她的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洛城花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太阳,冲着刘总管突然和善地笑了笑。洛城花一直以为自己踏进了御书房就会死,所以他对刘总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会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凉,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她悲哀地意识到,皇城是她与生俱来的枷锁,她所向往的人世间,今生无缘。
朱墨的书案上搁着一瓶跌打药膏,之所以洛城花第一眼就认定那葫芦里装着的是药膏而非其他的玩意,是因为此物正是洛城花这些年一直浑水摸鱼暗度陈仓送给司城长空的东西。洛城花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意外的是,朱墨毫不犹豫地吃了她的炖品,温柔依旧地与她打趣。朱墨是个聪明人,洛城花一直晓得,所以判断朱墨的一切照旧一定是装的,他还让自己活着,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
如果朱墨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朱墨拿到了确实的证据……
洛城花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洛城花回到乐仪宫后,已是漫天繁星。她在朱墨书房中体会了一把九死一生,出来时后背已是汗淋淋湿了一片,凉风一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种孤寂涌上心头,这些年她真真应得上孤家寡人四个字。对华夏她有利用价值的存在,正是这样的存在让她觉着分外凄凉;魏国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希望她早点死,而今他们的愿望终于快实现了。
然而洛城花就是洛城花,换作普通女子,此时此刻不是痛哭流涕恐怕也会自怨自艾,她在稍作感伤之后,发现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已经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不如为自己赌一把:她要带司城长空走,去他们的人世间。
华夏与魏国的战事如火如荼,少了洛城花和司城长空两国的损失算是打了个平手。那些个心惊胆战的日子过到现在算是到了尽头,必须要做个了断。仗既然已经打了起来,两国谁赢,百姓都遭殃,谁说魏国的百姓就不是生灵了呢?如今涂炭一片,无论对哪国都是创伤。
一旦打定主意,洛城花的行动力从来高得可怕。回到乐仪宫,她吩咐宫人们都去休息,宫人们纷纷照办,因为早就习惯了她的各种心血来潮。洛城花从箱子里翻出当年遇到司城长空时穿的那件白衣,梳洗更衣,描眉涂唇,一丝不苟。院子里安静得很,连叶子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让她又想起了那片落满银杏叶子的人世间。
首先,她要找到司城长空。要找到司城长空,她得先出宫。好在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朱墨给过她一个信物,在任何她愿意亮出这个东西的时候,她就能拥有类似于朱墨的权威。实际她从未遇过需要动用的时候,舒雅实在是闺秀的典范,想来若没有她,舒雅必能与朱墨相敬如宾,成就一代名君贤后传说。
洛城花拉开乐仪宫的后门,刚刚探出一只脚,便被一个人捂着嘴给推了回去,洛城花在黑夜里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夜色深浓,她本该什么也见不清,胸口却本能地涌起一阵温暖:“司城……”
“别走这里,永宁!”夜色下的司城长空穿着便服,洛城花很少见到他一身平常的装扮,此刻他显得更有人情味一些,看见他着急地关照自己这些,洛城花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值了,只有这个人才配和她一起活在人世间里。她不顾司城长空一副急切的模样,顺势靠近了司城长空,双手绕过他的腰际,闭上了眼睛。月影微风露华浓,司城长空这一刻僵硬地站着,心跳极快,哽咽着永宁二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洛城花仰起头看他,听他叫自己的那陌生不过的名号,便晓得自己果然猜对了,他们下午的御书房谈话必然说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冲他笑了笑:“我保家,你卫国,我们做着同一件事情,长空。”他的名字从她嘴里用最温柔的音调念出来,那是司城长空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快走吧,披上我的斗篷,从正门走。以后别再过问这些事情,离开这里,离开皇宫,回到你的家去……”司城长空握着洛城花的肩膀,语速极快目光坚定,说着就取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了洛城花。
洛城花笑出声来:“家?我若有家,怎会到这里来?”
司城长空从军这些年不是没有遇到过细作,但是遇到这样的细作大约是仅此一次—美丽、高贵、无畏、大气,近于完美,除了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他将自己的腰牌塞进洛城花的手里,停顿了一瞬道:“洛贵妃,快走吧,即使皇上网开一面,大臣们也不会……”他此刻只是反复强调让她离开,却说不出其他的来。
洛贵妃这三个字一针一针地扎在洛城花的心上,她冷笑一声:“差点忘记恭喜将军的婚事了。”洛城花将他塞过来的腰牌还了回去,反讽道,“我若拿了将军的腰牌,将军恐怕会被我连累。”司城长空的眉眼中有大漠的沧桑,她抬起手想摸一摸司城长空眉间,抬到一半,悬着手终究还是放下了,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的问题。
洛城花一直想带司城长空离开,去她的人世间,这是连朱墨都不曾有的特权,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要不要、愿意不愿意,没有考虑过其他,一直以来她就压根没有问过司城长空的意思。
司城长空被婚事两个字当头一棒,却似被敲醒了一样,也许洛城花话中的醋意终于让他确定了洛城花的心意,他一把握住洛城花的手,鼓起勇气说道:“我带你走,在银杏林中造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当年的一句闲话,他记至今日,洛城花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自当年林中一别,她享她的贵妃荣华,他战他的沙场厮杀,彼此间只字片语弥足且珍贵。
司城长空注定是洛城花的心上人,只有住在对方的心上的人才会了解对方的心意。他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洛城花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终于猛烈地回应了起来。
天上一弯下弦月,笑看这对世人。
那是洛城花一生最美的回忆,她的爱人终于与她站在一起。司城长空爱她,仅仅是爱她这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小女子。
美好向来只在一瞬间,恋人眼中只有彼此是定律,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青砖地上投来的身影,这一幕给朱墨的人生增添了最讽刺的一笔,一位是他器重的发小将军,一位是他深爱的美丽妃子。
朱墨是个皇帝,所以他即使发火的时候也得注意自己的皇帝形象,没有破口大骂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慨,而是十分利索地从司城长空的刀鞘中抽出了佩刀,一把扯过洛城花,几乎是将她摔在了墙上,那刀横在了洛城花的脖子上:“这是你的离间计吗,洛贵妃?朕给过你机会,给过你好几次机会!”朱墨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激动,他的手腕有些微微发抖。司城长空没有下跪没有解释,他上前手握刀刃阻止了朱墨的下一步,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地滴在洛城花的白衣上。
“别杀她。”司城长空说道,他素来没有太多话,或许是常在军中说话干净利索惯了,此时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敬语。
洛城花横了刀刃一眼,七星宝刀的锋锐一如当年,当初她就是通过这佩刀确认了司城长空的身份,想人生真真是呼应得当。她毫不畏惧地将目光从刀刃上移到朱墨的脸上,月光下的朱墨眼神充满了愤怒,在那愤怒之下甚至有些悲伤,可洛城花从未觉得哪里对不起过朱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朱墨给予自己的宠爱,觉得自己和朱墨之间是场交易,他想征服自己,输了付出些代价也是应当的,这其中并无什么亏欠,不过是愿赌服输。
“这就是你的离间计?这就是你的离间计!”朱墨狠狠地说。
洛城花此刻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朱墨第一次跟她这样凶狠的讲话,而是她很明白自己的答案会牵扯到司城长空。她很想迎上这刀刃直白地说这一开始的确是离间计,但她自己也中了计,她真真实实爱上了计中人,不过这人是司城长空而非皇帝朱墨你!但此刻她却盘算起来,若她不认自己的真心,这边是铁打的离间计,司城长空还可以再做他的大将军,即使要受到些处罚也不会伤及性命。如今这场面断然是去不了那期盼已久的人世间了,退一步,能保他性命便好。于是她露出了妩媚的笑容道:“还不够明显吗,朱墨?”能不慌不忙直呼朱墨其名的,从来只有洛城花一个,她没有看司城长空一眼,视线落回他仍旧紧握刀刃的手上,轻轻道,“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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