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平生拉开我的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看见我涕泪横流的模样咂了咂嘴道:“我说许一诺,你不要误会,这肉汤是我煮给我自己喝的,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醒来。”
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我抓住他的衣袖毫不客气地擦了擦眼角道:“平生,你还是这么的风趣!”
易平生抽回了袖子,双手搭在我肩上,一脸正经地搁回了肉汤道:“告诉我,许一诺,你记得了多少?”
我晓得易平生这人就是不会轻信我这突然的变化,于是抱膝坐在床榻上,掰着手指头数着我记得有关他的过往,一脸得意,直到我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说到他信了,他索性坐在我的榻前,脸色稍缓,拍了拍我肩膀道:“你记得我,只是记得我一个人,对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想他一定会感动吧:“我第一个记起来的人是你,是不是倍儿有面子?”
易平生轻轻一笑,竟然不是平常得意的模样,一本正经道:“许一诺,我告诉你,当年你和你弟弟银子被人偷了,没钱付那繁苍楼的包厢费用,是我给你俩付的,你看这钱拖的也够久了,是不是得结一下?”说着便浮起往日里那贱贱的笑容,我毫不犹豫的一拳打了过去,易平生却一下子抱住了我,缓了缓,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道,“一诺,我会一直陪着你。”
房门处停着的那人看着相拥的我和易平生,微微一笑,对我颔首,转身离去,又是华应言。
再见华应言的时候,平安镇的枫叶又红了。我拎着刘婆的松饼往慈悲客栈的方向走着,华应言执着茶盏坐在窗前,见到我颔首笑道:“今日的松饼出炉了?”
我点了点头,夸张地挥了挥道:“挺香的呢!”自打那夜在长安城与华应言交谈过,我便多少晓得了自己对他的心意。眼缘真是奇怪的东西,我在平安镇第一次遇到他时或许就是喜欢吧,之后承蒙他的关照,度过几次不大不小的难关,只是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后,看见他便有些不自然可偏偏要装出自然的样子来,于是只能用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忐忑。
华应言倒是笑得非常自在,往对面的茶盏里添了一些,随后对我道:“许姑娘店里生意若不忙,不妨来喝喝茶?”
我心中一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手,正要以“店里生意很忙”为由推托,不想一转头,就看见空空如也的大堂以及趴在门槛上打瞌睡的软绵绵,心想天意如此,于是说了句“叨扰”便往他门口走去。此刻小腿却被拽住,不用看就知道是软绵绵,我叹了一口气,想前一眼看它还依靠在门槛处装死,几步路的工夫就能冲到我脚下,当真是动如癫痫,静如痴呆,我从油纸包里掏出一块松饼看也不看地丢下,果然小腿处的束缚消失了,我掸了掸裙角便跨入了华应言的茶楼里。
比起我那里的生意惨淡,华应言这里也同样是惨不忍睹,难怪他一直没有雇佣伙计,如今看来那完全是不必要的开支。见我坐下,华应言揭开桌子上一只青瓷小罐,舀了一勺糖放进了我面前的茶盏里,然后含着笑意看着我,或许是我会错了意,这笑意里我竟然读出了一分宠爱的味道。
“第一次来这里喝茶,很痛苦难挨吧?”华应言吹了吹茶盏抿了一口笑道。
他果真是我过去世界里的人,只是我想起有关他的情况来却毫无头绪,因此我对华应言来说是毫无秘密可言,而他对我却像一个谜一样存在。尽管如此,我却没有什么逆反的心理,稍稍有些忐忑的便是,他应该知道我被退过婚,还来找我,真是一条好汉。“我……做的生意,很特别。”明明是想说“今日枫叶真美”,可说出来变成了这样。
“我略微知道一些。”华应言颔首,并没有显示出太多的惊讶。
我搅了搅杯中的糖,看着它们融化在水里,头也不抬地问道:“是易平生告诉你的吗?”
华应言轻轻笑了一声道:“他不会告诉我这些吧?”停了停,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
不是疑问而是一种陈述,让我有些心酸,却摇了摇头道:“我倒还好,只是一默……”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一痛,抽了抽鼻子佯装笑道,“不过很快他就要醒来了,真的。”我抬头笃定的看他,“我还有一笔生意,做成了,一默就能醒来了。”这些年来的过往从未有过的清晰浮现眼前。
“如果他醒来,你会想起最痛苦的过去,不怕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关心。
眼前这个人,到底知道我多少?或许从他嘴里再说出些什么话来我也不会吃惊了,既然他不愿意回答我,也许有他的难处,我也不再多问。我思忖了一会儿他的问题,认真地答道:“我年少的时候,不大懂得珍惜拥有的东西,父母给我的爱、弟弟给我的忍让、朋友易平生对我的照顾,我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曾经喜欢一个人,将他当做我的全部。遇到那人之前,觉得吃喝玩乐捅娄子才是生活的乐趣,遇到那人之后,觉得爱情才是真正的生活。”我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当爱情刺了我一剑之后,脆弱的世界就崩塌了。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才知道,当年那些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拥有,是那么的珍贵。你问我万一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怎么办,经历了那些波折,爱情再也不会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想起来或许心痛伤感,但是有什么比我亲弟弟苏醒更能让人高兴的呢?”说完我将目光投在了外头的红叶上。
想起那场瓢泼大雨,险些摧毁我最后活下去的希望,幸好有一个人出现,他告诉我平安镇内有一个客栈,可以移交给我,而我只要按他的要求去做生意,就可以让弟弟醒来。那时候的我,没有了任何依靠和存活的希望,听见这样的话,无异于救命的稻草,随后便入住了了慈悲客栈开始了我的生意。这些年我接待过形形色色的异客,让它们与挂念的人或者这些人的转世见面,以换取我弟弟的灯油。虽然有些辛苦,可是却很值得。而那些心酸的不记得的过往,还真的有必要想起吗?等到回过神来,华应言已经不在对面,每次我想跟他说很多话,可都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心底里总觉得他会懂。我一瞥窗前,冷不丁吓得叫了一声,那是一张不耐烦的脸,这脸还趴在窗棱上看着我,看见我的惊吓,这张不耐烦的脸又变了几分不屑,想伸手拍我脑袋,被我一掌掀开,易平生咳嗽了一声道:“哎,有生意了,刚刚进去了一位。”
我连忙站起来,这笔生意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只差这一笔,一默就可以醒来了,所以脚下的凳子被踢倒也无心顾及,华应言在我身后迟疑了一会儿道:“许姑娘,等你得空了,华某再请你一叙,聊聊旧事。”
我还未答话,易平生站在门外嘲讽道:“今儿不是叙了吗?哪那么多旧好叙?”说罢有些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我说一诺,你回不回去?磨磨蹭蹭!”
我看了一眼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华应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冲他笑了笑:“华公子,到时候能否有问必答?”
“自然。”他露出舒展的笑容,叫人舒服。
我站在慈悲客栈的大堂,堂内并没有客人,落日时分,这店铺内照的通红,易平生就站在了这一片霞红之中,他跟在我身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提着裙角就要往楼上去,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平生,我今儿中午烧了好些肉给软绵绵,我这次会尽快结束的,到时候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他的表情没有我预料的欣喜若狂,反而是更落寞了,他抬起头却说了句让我险些没有站稳的话:“你是不是喜欢隔壁那个卖茶水的?”
我的目光又停留在了对面的茶楼处,只是黑黢黢的一片也看不出个名堂,我却将视线认真地回到了易平生的脸上,我想易平生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没有必要隐瞒什么,组织了一番语言道:“平生,他认得我,而我却不记得他,尽管如此,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我想……”略微一停,“我想我很喜欢他,原来喜欢是第一眼就能发现的。”
易平生听见这话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吃惊地望着我,缓缓道:“等你想起来了,再做决定吧。”他转身离去,红色霞光的背影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心酸,我想易平生这些年没有个伴也真是孤单,等我这笔买卖做完,定帮他去跟牡丹说说。我看了看楼上光线暗淡的甬道,平复了心思,往里屋走去。
华夏以灵川为界划分南北,北长安,南建邺。建邺城作为江南的代表,将富庶、文气、秀丽集于一体展现的丝毫不差。长安城的风气以仕为荣,建邺城的百姓从商居多,且大都能做得很好,相互打招呼都是“最近在哪发财?”
在这座建邺城东南角,有处方圆近百里的庄园,占据了这座城最好的风水地。虽然只给一家人住,但是修有专门的官道,此道平坦可供三驾马车并行。庄园依山而建,山中有郁郁葱葱的苍柏,东边渐上有数十丈的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冲出的水汽升腾,恍若仙境,这瀑布落成溪流,便是建邺城的护城河流。
天下财气,七分建邺,建邺财气,全在青家。
青城挥也不记得祖上是怎么有钱的,出生起名字便和有钱人挂上了等号。青氏人擅长做生意,生意分为三种:垦殖、分财、通番,财富源源不断的累积到了青城挥父亲这一代,似乎也没有停止的迹象,谁也不知道青氏一族有多少钱财,不仅仅外人不知道,就连青城挥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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