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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负流年不负卿 (连三月)


叶家弈馆的外表并没有王易之想象中的飞阁流丹,屋里布置也没有富丽堂皇或者机关重重,这只是比普通人家大一点的堂屋,出来迎他的是和那小女孩差不多大的男童,白衣黑边灰布包髻,小小模样却是一脸的认真,作揖道:“叶家大弟子吴忌,敢问公子所来是求学还是对弈?”
王易之听他这样说,停下脚步,低头看他,也不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朗声道:“对弈。王易之,这是在下名帖,有劳。”说着取出洒金请柬递给吴忌。
刚刚在门口被王易之碰到的那小女孩,走到了吴忌身边,凑过去踮起脚尖看了看请柬,然后对着屋子后头大喊了一声道:“爹爹,又来了一个叫王什么之的,要骗吃骗喝。”
骗吃骗喝这四个字让王易之的嘴角扯了扯,内心颇为尴尬,将目光诚恳的转向吴忌,希望这个弟子能为自己解个围。吴忌微微咳嗽了一声,对一边的那女孩正色说了句让王易之扶额的话:“小师妹,这话不能当他面说。”
这女童哦了一声接着一把夺过吴忌手里的名帖,往后头的屋子小跑了去,另一只手高高举着的铁丝圈里还顺势飘了几个泡泡出来,在阳光下有着斑斓的色彩。
吴忌虽然对王易之有些提防,但上茶看座做得一丝不苟,王易之感慨怪不得他是大弟子,后来才晓得这叶家门下也就勉强两个弟子,一个是他一个是那老板的女儿。叶家老板鲜少收徒,之所以收吴忌为徒,是因为吴忌是个孤儿,后来觉得反正同一个屋檐下吃饭,就当个弟子收着吧。
王易之喝了一壶茶后,又喝了一壶茶,也不见老板。
吴忌在角落观察了王易之半天,方才出来说道:“王公子莫怪,只因这些年前来对弈的人参差不齐,有些连茶都喝不了一杯就出口伤人者,本弈馆也没有能耐接待。公子这边请。”
王易之大度一笑表示可以理解,拎着楠木箱子随着吴忌踏入了一边的厢房。那厢房内稀稀松松坐着三个人,王易之笑道:“莫不是都是喝了几壶茶的?”
吴忌点头称是,一脸的老气横秋配上他少得可怜的年纪,倒也是有趣:“对弈在两日之后进行,若有等不了的,随时离去都可。”然后对王易之道,“二楼北边的那房间你便可以住,若是觉得不好,出去找别家也可。”
王易之赶紧道谢,和房内的人寒暄了几句,提着楠木箱子便往楼上去,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王易之偏到一边让了让,那脚步没有越过他的意思,反而停了下来,王易之这才转过头去看,正是之前的小女孩,手中玩泡泡的铁圈已经不见,看样子玩得很兴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看见王易之为她让路有些羞涩,顾左右后道:“我爹爹下棋可厉害了。”
王易之被她这话逗乐了,笑道:“对。”
她见王易之的笑起来的样子明白自己画蛇添足了,尴尬地福了福,往楼上去了。王易之至今记得那天她的湖蓝色的裙角上绣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裙角一动那白蝶似乎能飞舞起来,动人得很。
当天晚上,王易之也难以入睡索性起来到了门口走廊处坐着,夜风轻拂倒也舒坦,那叶家小女儿鬼鬼祟祟地从外头回来,张头探脑的却看见了黑影处的王易之,王易之也正好奇地瞧着她。她微微咳嗽一声,直起身子坦然地说道:“你怎么还不睡觉,也是因为饿了吗?”
王易之话音一转道:“怎么,你有吃的?”
叶家小女儿挠了挠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包子给他道:“诺,不过已经凉了,你不怕吃坏了肚子,就吃吧。”说罢小头一偏,那手往前伸了伸。
王易之被她这模样逗乐了,摆摆手问道:“你晚上没有吃饱?”
叶家小女儿见王易之没有接过包子,于是油纸包好又收了回去,走到王易之边上的倚栏边坐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道:“吴忌他做饭太难吃了。”言谈之间也不认生,接着又向王易之说起了她的“难言之隐”。原来叶家女主人去世的早,一开始家中还有仆人打理,前几年发水之后叶老板受了风寒,身子骨一直不好且每况愈下,无力再支付仆人开支,吴忌从小被叶家收留,如今年纪虽小却一直挑起了照顾叶家的担子,买菜做饭到开门迎客完全是一个复合型人才,可惜手艺不加,为了不伤害到他的积极性,叶家小女儿以吃得少才能不变胖为由,每天晚上偷偷去隔壁家吃当天没有卖完的包子。她说完了也不觉得哪里悲伤,兴致勃勃地又点评了一下包子的各种口味,末了关心起王易之来:“你来这下棋是为了什么?”
虽然这叶家小女儿年纪小且尽说着俏皮话儿,但是王易之也不轻慢她,她问的问题他也认真回答道:“我一直喜欢下棋,八岁就下尽长安无敌手了,这次来是想找个更厉害的人对弈一把。”
叶家小女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思考了一阵才道:“长安城,比我们东塘镇大吗?他们也是要坐船出行吗?我娘亲就是长安人氏,我爹爹从前说要带我们回去看看呢……”她垂下眼睑看了看悬着的脚尖,然后晃了晃,抬起头笑着道,“我以后呀,就嫁到长安去,看看我娘亲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小女儿家说起嫁人也不觉得羞赧,笑脸盈盈的样子写着满满的憧憬。
王易之觉得这个小妮子真是有趣极了,即使是夜色也难掩她的色彩,他笑道:“我和你爹爹下完棋,你可以随我去长安城走一遭,包吃包住。”
叶家小女儿侧过脸来,满是欣喜:“真的哦,不许骗人哦。”
王易之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这小妮子脸颊倏地一红,将手中的包子硬塞给他道:“诺,给你。”跳到地上蹦了蹦,“我爹爹下棋可厉害了,你下输了可不要哭,赶紧收拾行李,咱们出发去长安。”
王易之笑而不语,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两天后的对弈比王易之的预料要简单一些,没有密室没有沐浴焚香的仗势,只是抓了阄就和对手盘膝对坐,吴忌轻手轻脚端茶倒水,而那老板的小女儿就跟在王易之的棋桌边支着下巴看着,好在不说话也算是守规矩。路边偶尔有路过的行人会张望两眼,鲜有一两个驻足观看的。
当年的对弈盛典似乎一去不回了,屋内留着对弈的棋手反倒像棋盘上稀稀疏疏的几颗棋子。
从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中间只有少许休憩。对王易之而言总体十分顺利,一路过关斩将,下了三局,便脱颖而出。
其间有一少年想要通过重金只图悔一步棋,那老板的女儿有些吃惊地看着这赤裸裸的贿赂,更让她吃惊的是王易之大方收了钱然后让了一步,谁知下了一会儿那人又要悔棋于是又要给他钱,这次却被王易之拒绝了,那人气急之下一脚踢了棋盘大骂王易之下棋无品枉为人,他不惜毁掉眼看就要赢的棋局也不会和这种人下棋。
王易之挑起眉毛笑道:“先前我让了你一步,你给了一锭金子,接着又要我让你悔棋,怎么说也得给两锭金子。”说罢竖起两个手指头,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话音一落,老板女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嘟囔着“钱财乃身外之物你这刁民老子不与你计较”之类的话出了门。王易之看着一边的那一锭金子笑了笑,拾起来在手中颠了颠,而后递给了一边的女孩。看见这些经过的人,都觉得王易之是个放荡不羁的棋手,这种悔棋收钱的事儿竟然都做得出来。王易之的想法却是极其简单,即使让了子,他也一样会赢,第二次他若是再让自己依旧还能赢,只不过他不再愿意与这个人对弈了,原因只有三个字—他不配。之所以要让他拿一锭金子来换,不过是王易之觉得这小妮子看了半天也怪闷的,弄点乐子让她看看也好。
老板女儿看着这锭递过来的金子愣了愣,随后便大方的收了下来,这一幕恰巧被一边的吴忌瞧见,一脸大气凛然地走了过来,张口便道:“道不可闻,闻非闻也;道不可见,见非见也;道不可言,言非言也;小师妹,师父平日里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吗?怎么能收他的不义之财?玷污了棋人的品格!”
这小妮子也不生气,看来被师兄教育的日子不少已经习以为常,嘴巴一弯浮起两个梨涡,不紧不慢道:“怎么就是不义之财了呢?他分明是让了一步棋得来的。”言之凿凿,说着还指了指王易之,王易之配合地点了点头,小妮子又道,“我瞧着来得挺正当的不是,况且我拿这锭金子不偷不抢也很正当,怎么就被师兄说成是玷污了呢?”吴忌的脸越发有点红,这小妮子却说的正在兴头上,“你既说到道,我不妨与师兄探讨一下,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黑白二子又代表了阴阳二气,此话可对?”
吴忌愣了愣,点点头。
“既然如此,师兄你可悟出了一些棋局给我们的启发?”
吴忌愣了愣,摇摇头。
“棋者切记要变通,做人也当如此,不是吗?”
吴忌愣了愣,点点头。
“那便是了,你看这一锭金子是金子,我却觉得是人家示好的表示,这人白吃白住了一些日子怕是觉得付钱伤了我们的面子,婉转着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谢意,所以并非师兄你见着的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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