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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负流年不负卿 (连三月)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易平生内心深处的哪个点,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腕道:“可我心中只有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她,对自己对她说不定都是好事?”我抽回手腕,打断易平生,虽然我晓得易平生这醉后真言很让人感动,他对牡丹的心意也是昭然若揭,哦,不,日月可表,但人家牡丹明显未将他放在眼里。强扭的瓜不甜,我平日里虽然与他拌嘴打诨,但关键时刻岂能害他?
“许姑娘说得极是。”华应言踏了进来,夜色正浓,他着一件墨色长衫,头发随意披散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懒散的气息,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他从见着我起便从不随着多数人叫我掌柜,一声许姑娘,听起来叫人亲切又舒服。昨日我酩酊大醉,他今天还这样谈笑自如,真是……好酒量。
易平生此刻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直立起来真真是吓了我一跳,他啪的一声放下酒盏道:“你说她说得对,你怎么不放下,你若放得下又怎么会来……”他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竟然带着不常见的忧伤,似乎想说些什么,我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问他,华应言立即将酒盏给他塞了过去,易平生呛了几口刚要抬杠,华应言道,“是爷们儿就喝酒,别废话。”
易平生一拍桌子,怒道:“好!喝就喝,谁怕谁!”
我扶额叹了一口气,长安城里的说书先生说女人生了倾慕之心脑子就不清楚,我看这男人沾了酒脑子也不甚清楚,又或许易平生这厮压根就没有清楚过?那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此刻这朽木转过头来对我道:“你且放心去,软绵绵有我,不就是红烧肉嘛。”
“许姑娘要去哪里?”华应言放下酒盏抬头看我,他这眼睛里好似一潭古井深邃平静,我突然有一种很想仔细瞧瞧这眼神的感觉,想它们见证过怎样的故事,才能如此波澜不惊。
“她……她忙得很,你不明白,你去忙吧这里有我。”余光扫见易平生拍着华应言的肩膀,华应言从酒盏中抬起头向我投来,又疑惑地看了看易平生,最终还是定格在了我身上,我想向他解释,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立场。刚刚易平生那未说完的话,明明白白指的是华应言的心上人吧。只好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异客们每次来都会去的房间,我路过一默的屋子前,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领悟。从前我总是仗着爹娘的宠爱,我对一默讽刺挖苦,爹娘也不理会他,他告了几次状均以“你怎能跟姐姐计较”的回应被打了回来,三番几次后,他便习惯地让着我,我也习惯地欺负他。现在想起这些,做姐姐的总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最落魄的时候,我和一默相依为命,生活也不能允许我们像过去那般幼稚,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过的格外默契。
经历了这些变故,才知道原来陪伴彼此的只有血缘至亲,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值得我们为之付出努力的东西。
那面墙缓缓移开,王易之看着我有些不放心地说道:“掌柜的,你没有喝酒吧?”
他的问话,将我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解了出来,要不是他或许能为我贡献一些续命的灯油,此刻我一定冲他翻个大白眼。想到善待客户的宗旨,我挤出笑容道:“您看我口齿伶俐生龙活虎,哪里像贪过杯的?”
王易之打量了一番道:“也是,那进来吧。”
我道了谢进了那间密室,密室的墙壁缓缓合上,又将我与人世间隔离了开来。王易之见我脸色凝重,打量了一圈道:“随便坐吧,别客气。”
我又道了谢才发现其实我才是这屋子的主人,有些无奈地从柜子中取出了火石,指了指桌上已经恢复原样的曼陀罗灯海道:“王公子,你懂规矩吧?”
王易之看了看,有些自嘲地说道:“原来人命如灯,竟是真的。”
虽然此刻的王易之已经是断了阳寿的非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人常说要惜命,归根结底还是个命字,没了命,再怎么懂得珍惜也是枉然。”我抬头看他,摸了摸那沉睡的曼陀罗花,有些可惜道,“说罢,你是如何想不开的。”
王易之初到东塘镇的时候,那镇子中央的戏台子上有戏子正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嗓音随着东塘河缓缓流动在空中。环绕这座镇子的是一条名为东塘的河,外头水域倒是很宽,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着四月天的春暖花开柳絮飞,王易之站在乌篷船头,那船夫摇着船带着他驶进了四月的东塘镇。
作为华夏国第一水镇的东塘,三面环水,镇内一半是水,居民出行靠的都是船。王易之衣袂飘飘的模样十分符合他当时十五岁的心态,他提着楠木箱踏上了青苔未干的青石板,转身向船家打听道:“叶家弈馆怎么走?”
船家拿下草帽十分熟练地指了指方向后,好心补充道:“这位公子什么时候走?我可以来接你。”
王易之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不用。”说罢他顺着船家指的方向去了,那侧影写着意气风发少年得意。
船家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笑道:“过不了三天你还得来找我,跟叶师傅下棋?必输无疑。”
船家猜错了。
东塘镇除了叫“水镇”外,还有一个名字—“棋镇”,外界看来东塘镇的人似乎都是棋中高手,其实会下棋的也就那几个。不过常常有自诩棋艺高超的人来这里找人下棋,不来东塘镇就算不上一个专业的棋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便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里只能有一家弈馆,前来比试的人,可以和老板下一盘,赢了就可以让这弈馆跟自己姓。在这个年代里,女人、家仆和自己姓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让棋界第一的弈馆和自己姓,的确是众多男人的梦想。但凡某事物上加上了第一,便不缺前赴后继的勇士。
可弈馆姓叶已有五十载。
为了这个弈馆和自己姓,前来下棋对弈的人多不胜数,早年不少人以对弈之名用来达到其他目的。比如因子女不赡养自己的老人甲,干脆来对弈,一天下不赢一天就不走,成天要吃要喝对餐饮住宿要求颇高;比如课业繁重讨厌诗词歌赋的少儿乙,离家出走,不但棋艺差且抗打击能力弱,悔棋不行就撒泼;比如少年丙上门就踢馆,这踢馆不是用对弈的方式,而是用最原始的脚,后来被衙门抓去入狱改造时才袒露心声,原来是为了搏出名……世间爱棋人之多,爱棋之外的东西的人更多。
由于如此荒唐事情太多,导致叶家弈馆老板闭馆了好一阵子,又碍于江湖压力,终于想了个法子才重新开张,那便是每年定下一个日子,让这一年前来挑战自己的人们聚集在一块,通过抓阄先两两比试,逐层比试后,最后唯一的赢家方可和老板对弈。
此招一出,前几年来比试的人蜂拥而至,但由于食宿、车马、餐饮、棋艺参差不齐等问题,导致这些来比试的人们不但输了棋,还输了面子,那些回去的人们三人成虎就成了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那东塘镇不得了啊,去比试的人每人抓阄,那纸上写着各种物品,什么锅盖啊、匕首啊、鸡毛掸子啊、擀面杖啊……然后就发给你纸条上的东西,大家互相砍啊,砍到最后谁活了谁才能去下棋啊,你想想啊,都砍成那样了,谁还有精力去下呢?上回有个人啊,下到一半脑袋就掉了呀。你看看,这不是乱搞吗?好在我武功高强,方可全身而退啊。”于是去那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回来的人要么默认这种说法,要么添油加醋,到如今每年来这里的人会下棋的倒是少了,来捉鬼探险的倒是多了。如此说来,王易之真是当时的一朵奇葩,不但会下棋而且胆子大。
王易之走在曲折的石板廊桥上,一边是苍老斑驳的石头墙壁,一边是被橹桨摇破的水光十色,身边有挽着菜篮子的妇女,还有追逐玩闹的幼童,江南春色的美大致就是如此了。停在廊桥的拐弯处,毫无特点的一间房的门楣上挂着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叶家弈馆”,这四个字倒是写的很大气。
那时候的王易之,下遍长安无敌手,意气风发的他觉得这座黑白棋世界里最高挑战的地方,应当和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样。可当王易之看着江湖中传说的叶家弈馆如此的不显眼的时候,略微有些失望。从王易之身后走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八岁的样子,红色的丝带在两边的发髻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齐刘海下眼睛笑吟吟,嘴巴一弯就是两个梨涡,用铁丝吹着泡泡,见王易之也不认生问道:“你是来下棋的吗?”声音如同这暖暖空气中的飞絮轻舞,她抬着头天真地看着王易之,瞳仁里倒映着这个古镇的春光。
王易之点点头:“对。”他虽有失望,但很快调整了心态,摩拳擦掌准备备战,也顾及不上这个小姑娘,径直走进了叶家弈馆,从此跨入了人生新的历程。
为什么要在历程上加上一个新字用作定语?
王易之的解释是:“我知道那是一个转折,很久以后我想过,如何形容那以后的生活,痛苦?悲伤?自责?”他的声音缓缓流动如同他故事里的古镇那般沉淀内敛,“曾经不敢回想,怨过自己,越想念越愧疚,越愧疚越不敢想。如今终于明白,命运的每一段都有它的妙处和用意,不必急着用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去定义,所以那跨入叶家弈馆后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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