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小声些儿……”宝玉竖指抵唇,下巴又往屋内努了努,轻声说,“好容易袭人跟着大夫拿药去了,宝姐姐累了打盹儿,我才得出来透透气,你莫要声张,呀,雪雁,你这是怎么了?”
尽管雪雁低着头,宝玉还是发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忙拉倒亮处仔细察看,问:“莫非是碧痕又欺负你了?”
雪雁慌忙摇头:“没,没,二爷你别乱说,一会儿碧痕姐姐听了要恼。”
“好,我不说。”宝玉拉了雪雁不放,“你只告诉我,为什么哭?可是想林妹妹了么?”
雪雁本就强忍着,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泪水又止不住簌簌落下来。
“果然是了,我又何尝不是?”宝玉拉了雪雁的手,容色惨淡地叹息,“雪雁你倒还能哭,我只能痛在心里,我若是呆在这儿,是对不住林妹妹,若是离了,却又对不住这里的人,真恨不能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了林妹妹,只剩个皮囊留在这里罢了……”
宝玉先前惹恼了黛玉,就常没遮挡地说些死啊活啊的胡话,等他倆和好了,这些话就成为潇湘馆中的笑谈,雪雁自然也是听惯了的。
如今听他再说,却已物是人非,风流云散,又见宝玉满面凄凉,紧紧拉了自己,哀哀如诉,仿佛对着黛玉一般,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疼惜,忍不住脱口而出:“紫鹃姐姐说了,姑娘在庵里一切都好,二爷你,你只把姑娘放下了吧!”
听了这话,宝玉呀的一声,把雪雁抓得更紧,连声追问:“紫鹃?你见到紫鹃了?她回来了?现在哪儿?”
雪雁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又被宝玉心急若狂的模样吓住,只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出来。
宝玉此时人已不疯不傻,见吓住了雪雁,忙松了手,改拽住她的衣袖,放柔软了声音哄着:“你告诉我,紫鹃人在哪里,我就问她一句话,知道了林妹妹是真的好,我保管再不说别的,成么?”
雪雁早已乱了方寸,被宝玉一双含着泪水,又满是期待的眼睛看着,不觉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紫鹃姐姐她,她大约是往秋爽斋,三姑娘哪里去,去了……”
“好雪雁,你可真是救了我了!”宝玉一声欢呼,放开雪雁,不顾一切的冲出了院子。
宝玉飞奔往大观园,路上有仆役、丫鬟看见他,问他哪儿去,也不作答,只没命地跑,这些人都不敢拦他,只得纷纷往贾母、王夫人或宝钗处报信。
紫鹃到秋爽斋送了东西,又和探春、侍书叙了一会儿话,打量着时候不早,不大放心黛玉一人呆在庵里,便告辞了出来。
她心情不错,摇转着腰间上的丝绦,嘴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盈,半走半跳地往贾母住处来,只等听了她还有何吩咐,就回莲花庵去。
前头跑来个人,瞅身形、装束该是个男子。
谁这么没规矩,敢在姑娘们居住的院子里乱跑?紫鹃心生警觉,便停了脚步,冷眼细看。
那人跑到十几步开外,突然也不跑了,站在那里愣愣的盯着自己。
哇,这个人!
虽然模样有点儿傻,神气有点儿怪,但长得还真是俊俏,比之北静王,风仪上是有所不如,但那白皙粉嫩的脸蛋,外加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儿,却更要精致许多。
紫鹃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想到,照《红楼梦》的说法,贾府的男人里头,应当数贾宝玉最好看吧,莫非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第一次见到“正主儿”,紫鹃既好奇,又惊艳,未免多看了好几眼。
她正瞅着有趣,蓦地宝玉大叫出声:“紫鹃,紫鹃,果真是你回来了!”
紫鹃着实被唬了一跳,还在恍惚间,宝玉已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肩头,跟着两行热泪潸然淌落。
“喂喂,你,你干什么,快放手!”紫鹃四下张望,幸好附近没人。
凭她的身手、反应,要想挣脱宝玉,那是轻而易举,只不过知道了眼前之人,十有八九是贾府上下的第一宝贝疙瘩,又明显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就不敢贸然动手了,万一哪里弄伤了他,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紫鹃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搂得更紧了,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不,我不放,紫鹃,我好容易见了你,决不许你再走的!你快告诉我,林妹妹真是在庵里么?她在那儿过得可好?是不是心里怨恨极了我?是不是真以为我负了她,一心要娶宝姐姐?”
听了一连串的话,紫鹃完全确定,这语无伦次的家伙,就是贾宝玉无疑。
不过就这一会儿,她也冷静下来了。
正文 82
沐浴完毕,黛玉又坚持要紫鹃去小睡一会。
路上车马颠簸,再舒舒服服地被热汤一泡,紫鹃很快感到倦意上袭,这脊背一沾床板,就睡熟过去,直到傍晚时分,葳蕤才过来将她叫醒。
紫鹃大感惭愧,自己回到府里头,非但没能服侍王妃,竟一觉睡死到这个地步,看来在莲花庵养伤,把骨头都给养懒怠了,赶忙匆匆穿戴了,到黛玉房中来请罪。
黛玉自然是笑着说无妨,只眉间一抹淡淡的忧色,却瞒不过紫鹃的眼睛,悄悄地问她,才知道是北静王还未回来。
紫鹃见窗外暮色降临,若在往常,水溶该已到家了,今日莫非被什么事绊住了?
不过她也有些欢喜,瞧王妃的神色,很为王爷担心,看来自己窝在莲花庵这一个多月,他们夫妇间的情分,着实亲厚了不少啊。
不一会儿,前头又来了个丫鬟,说是掌管厨房的嫂子问,是否可以摆饭了。
黛玉略一迟疑,吩咐再等一等。
紫鹃等人陪着黛玉等候,不只是谁,肚子咕的一声响,黛玉不禁失笑,让紫鹃、葳蕤等人自可先去用饭,众丫鬟哪里敢去,只纷纷道还不饿。
天色都黑透了,门上的小厮才跑来回话,说王爷回府了,又过了半盏茶工夫,水溶才脚步匆忙的走进花厅来。
紫鹃连忙上前跪地请安,水溶见是她,连声叫起来,着意询问了几句,知道她全然好了,也很是欣慰,又吩咐再安心再养数日,不可太操劳,粗重的活计只交给别人。
紫鹃一一答应谢恩,只是她悄悄地察言观色,发觉和方才黛玉一样,水溶在和颜悦色之下,似乎也藏着忧虑,两道剑眉中央,始终不是十分舒展。
黛玉应该也发现了,但并不多问,只命厨房热了饭菜上来,紫鹃等人则赶紧收拾桌椅、器具,张罗摆饭。
晚饭后,水溶和黛玉回房,几名陪嫁丫鬟都有是有眼色的,知道北静王夫妇必有话说,都远远避开,不敢打扰。
进了屋,水溶头一件事就是掩门,黛玉更不安起来,终于忍不住发问:“王爷今日晚归,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水溶先不答话,而是执了黛玉的手,拉她并肩坐下,语气越发柔缓:“是发生了大事,且我不能瞒着夫人,只夫人听了之后,切勿慌张伤悲,凡事都有我在。”
听了这话,黛玉面色微微一变,知道水溶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半是个噩耗,强鼓起勇气,颤声问:“王爷只管说,我,我也不是全经不得事的人……”
水溶将黛玉的柔荑合在掌心,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夫人,晚间宫里传出消息,令表姐,也就是贤德妃贾娘娘,不慎小产了!”
“啊!”黛玉眼中涨满了惊恐之色,双颊刷的发白了。
“夫人,夫人?”感觉到掌下黛玉的双手不住颤抖,且很快的发凉下去,水溶忙腾出一只手,搂住黛玉肩头,将她拥入怀中,不住地抚慰。
过了一阵,黛玉稍稍缓过气来,不再那么惊恐,可仍抑制不住内心悲恸,埋首在水溶怀中,小声地抽泣,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句:“那,那娘娘凤体可还好?”
尽管水溶不愿黛玉更加悲伤,但兹事体大,终究无法隐瞒她,只得尽量把话说得宛转些:“娘娘到底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加之体态雍容,太医说她怀孕之时,已感到诸般不适,如今三月上小产了,自然有损凤体,但夫人放心,圣上已遣了太医院使孙大人,亲自为娘娘诊治疗体,不日定可康复的。”
黛玉和元春虽是表姊妹,总是年岁悬殊,统共只见过一面,尚谈不上情分深厚,纵然悲痛,倒也有限,她更加担心的是贾母。
外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听说除开宝玉,当年最疼爱的,就是这个进宫了的孙女儿,如今发生了这般不幸之事,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该是怎样的伤心难过!
水溶一边轻拍黛玉的肩头,一边不禁重重叹了口气:“圣上已年逾不惑,膝下止有两位公主,此番贾娘娘有喜,原指望能诞下麟儿,延继皇统,何曾想到……唉!”
其实在他内心,还有一层忧虑,却再不敢对黛玉告知黛玉。
那就是贾氏子弟,在朝在野,都多有跋扈不法的行径,这些年圣上并非没有耳闻,无非是顾念荣宁两府祖上功勋,以及对元妃的圣眷优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