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回过头,无声的叹了口气,对平儿摇了摇头。
平儿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站稳了,向大夫略略躬身:“您辛苦了,请外间稍待片刻。”
“紫鹃,紫鹃?”平儿在紫鹃肩上轻推了一把,低声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你为姑娘收拾一下,让她干干净净的走吧……”
跟着转身吩咐后头面色发白,两股战战的小丫头,“你扶王嬷嬷回房休息,你快去烧了热水来。”
呆坐不动的紫鹃,突然开口说话:“我去烧水。”
说着掀开锦被的一角,轻轻的将黛玉的手臂放进去,盖好,就和无数次夜见醒来,替姑娘掖好被子一样。
然后站起身来,放下帐子,也不和平儿说话,自顾走出门去了。
望着低垂的白色帐子,映着摇曳昏弱的烛火,平儿也觉得满心凄凉,奈何大夫还在外头等候,眼下的确不是伤心的时候,她须得问明白了黛玉的病情、死状,回头再禀告王熙凤。
送走了孙大夫,平儿也回荣禧堂那边,偌大的潇湘馆,又只见凤尾森森,听得龙吟细细,冷月藏在薄雾后,无语凄清的俯视着人间的悲喜,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幽白色,更是说不出的寂静、孤寒。
一个小丫头扶了哭得几欲昏厥的王嬷嬷回房,另一个不敢靠近那幅白色的帐子,只敢蹲在门口,等着紫鹃回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紫鹃便捧了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脸上的泪痕已干,神色间淡淡的也不见悲戚,脚步不紧不慢,只有些虚浮。
小丫头见她透着异样,害怕的往后一瑟缩,看着紫鹃进了屋,将水盆放在脚踏边上,打开柜子,取了黛玉日常穿的一套素色里外衣服,又勾起床帐子,掀了被子,解开黛玉的衣服,用热水替她擦拭身子,口中似乎还在对她低低絮语。
听不清紫鹃在说什么,夜风穿门而入,吹得烛火猛一下摇晃,正照在黛玉苍白如纸的脸上,把正在偷觑的小丫头差点儿吓哭了,也顾不上怕紫鹃骂,忙曳了裙子,踉踉跄跄的往王嬷嬷那边去了。
紫鹃为黛玉洁净了身体,穿好衣服,又捧过来梳妆盒,将她扶起,用倚枕垫在腰后,一缕一缕的把乱发疏理整齐,挽了个小巧的发髻,从梳妆盒的屉子里拈起一朵宫花,却是那年薛姨妈所送。
宫花色泽鲜艳依旧,送宫花的那位,也正沉浸在嫁女的快乐中,姑娘却撒手尘寰,触手所及,身子已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紫鹃原本万念俱灰,将满腔的悲意沉在心底,此刻被勾起回忆,如何和黛玉相逢,如何主仆相处欢洽,如何大观园中姑娘姊妹往来热闹,如何一对小冤家喜了又恼,恼了又喜……
往事纷至沓来,不知不觉,紫鹃又是泪如雨下,将宫花掷回盒中,另取了一支碧玉簪子,斜插簪在黛玉鬓边。
梳洗完毕,紫鹃扶了黛玉身体躺下,依然覆以锦被,放下帐子,一如伺候她安寝,掩上门,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仿佛怕惊扰了黛玉的梦。
窈窕纤瘦的身影,在湖边逡巡良久,不时回首,望向竹影掩映的潇湘馆,渐渐的走到树丛背后去。
咚的一声,不知是野鹤夜渡,还是树上的果实坠落,泛开层层涟漪,惊碎了满潭月色和浮萍,不一会儿,涟漪散去,又是一幅光华皎洁的水面,只多了一朵浅紫色,小小的带叶绢花,缓缓顺水流逝。
正文 4第三章
大礼完毕,新人送入洞房,贾母疲惫、担忧之中,总算多了些欣慰。
但愿神明和祖宗保佑,宝玉和宝丫头成亲后,真能应了“金玉良缘”的吉利话,从此病好了,懂事了,夫妇和谐,也不枉自己操了十多年的心。
洞房外间,依然安排了雪雁和莺儿服侍,又吩咐了赖大、林之孝等夜间值守更须仔细,家政夫妇、贾琏夫妇,都来恭请贾母早些回房歇息。
整日的劳累下来,贾母的确感到精神和体力不支,但除了宝玉,她心里还放心另外一人,那就是黛玉。
这两个痴孩子的心事,她一直是知道的,要论亲近,论疼爱,除了宝玉,她心尖子上,就只有这个外孙女儿了。奈何她体弱多病,不像是个多福多寿的,又多心爱使小性子,虽然招人疼,但终究不是宝玉的良配。
纵然百般的不愿往坏处想,但黛玉的病情,贾母是清楚的,此番宝玉成亲,阖府上下只瞒了她,怕的就是黛玉再受不住这个刺激。
贾母忍住叹息,招过来王熙凤,郑重的吩咐她:“我不放心,一会儿你过去瞧瞧你林妹妹,交待紫鹃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什么不妥,速来回我。”
见熙凤不答话,只是低头绞着帕子,贾母又觉奇怪:“凤丫头,凤丫头?方才我说的……”
凤姐突然扑通跪在贾母脚下,抱了她的腿,泪水涌了出来:“老祖宗,我不敢瞒你,就在宝兄弟成亲这会子,林妹妹她,她已经去了!”
贾母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幸得鸳鸯及时扶住,不住的叫唤“老太太”,又是捶背,又是揉胸。
总算贾母缓过气来,犹自不肯相信噩耗,颤巍巍的追问熙凤:“你,你再说仔细些,今儿个虽是好日子,也断不许拿这话戏耍的。”
王熙凤一面抹泪,一面抽泣着将平儿的回话,细细的说给贾母并贾政夫妇知道。
长辈、兄弟、姊妹,并亲眷们,虽怕惊人里头新人,不敢放声大哭,俱都或流泪,或哽咽,满堂的喜气,登时变作浓浓的悲伤。
“走,我瞧瞧她去……”一片抽泣声中,还是贾母先开口说话。
“老太太,还是多保重身体啊,就这样过去,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去了的外甥女儿,也不得安心。”王夫人忙上前劝阻,李纨也过来一并跪下。
贾母只是摇头,由鸳鸯扶着,拄着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的出了喜堂。
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外孙女儿,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弯弯的描了眉毛,浅浅的匀了胭脂,双睫轻阖,面颊红润,仿佛从未如此安详,如此健康,只是在熟睡中,等待另一个太阳升起的黎明。
然后早起、吟诗、写字、看花、逗鹦哥儿,到外祖母和舅母的住处请安。
可惜,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挣扎活着,玉儿却不会再醒过来,她去到地下,遇见她早逝的母亲,会不会怪怨外祖母不够疼爱她?
一念及此,贾母再度老泪纵横,她摧心肝似的悲伤,但宝玉的亲事上,却不容后悔。
成家过日子,不过两个任性亲爱的孩子凑在一处玩耍,这里头还关系了整个家族的利和害。
要论私心,自己更疼的是黛玉,定要给她寻个有情义,有出息的良配,可要论谁更能笼住宝玉的心性,更懂得相夫教子识大体,却要数到宝丫头了。
贾母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掌,不住摩挲着黛玉的鬓发,止不住泪水一行一行的淌下,却又不能哭出声来。
鸳鸯回住处取来了大氅,为贾母披上,又给陪在身后抹泪的王熙凤使了个眼色。
熙凤连忙上前,俯身在贾母耳边低声劝说:“老太太,这闹了半宿,眼见天亮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老祖宗在这里守着,怕会折了林妹妹的阴福,再者,这隔壁间还停了一位,总是,总是不大吉利……”
她口中说的“隔壁间还停了一位”,指的是黛玉的贴身大丫头紫鹃。在为黛玉梳洗整妆之后,她也在园子里投湖自尽了,才刚捞起了尸身。
贾母感念紫鹃对黛玉的忠心与情分,特命也在潇湘馆停灵、入殓。她自被卖入贾府,就再没有半个亲人来往,将来少不得也随了黛玉回江南安葬吧。
即便内心伤痛,但贾母老成持重,知道熙凤说的也是正理,万一自己也倒下了,平白的又添乱子。
凤丫头也在病中,探春虽能干,终究是个姑娘家,宝丫头刚嫁了过来,这里里外外的,又靠谁来操持呢?
贾母长叹一声,就要站起来。王熙凤和鸳鸯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左右扶持。
贾母又看不舍的看了黛玉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丫头放下帐子。
这时,听见隔壁间似乎传来噪杂声,她皱了眉头,刚要发问,又是一声惊叫,这下听得很清楚了,是负责料理紫鹃后事的林之孝家的声音。
“谁在那里胡乱叫嚷?”贾母不满的拐杖一顿。
见贾母生气,熙凤赶忙说:“这多头的事一忙,连林嫂子都有些昏乱了,老太太莫恼,待我过去看看。”
她本有些害怕,眼下也只好壮了胆子,才跨出门槛,就险些和迎面踉跄而来的,林之孝家的撞个满怀。
王熙凤拉住了她,也忍不住压了嗓子责骂:“林嫂子,你这急惊风的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可还在里头,一把岁数你倒不懂规矩了!”
林之孝家的还真是顾不上规矩,一把抓住凤姐的胳膊,满脸惊惧之色,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二奶奶,不,不好了——”
凤姐一听更不是话,登时柳眉倒竖:“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别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