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大观园,潇湘馆。
紫鹃独自坐在廊下,用蒲扇扇了炉火,银吊子里正熬着黛玉的药。
风从竹林外吹来,枝叶摇曳,窸窸簌簌,依稀夹着远处的笙歌和奏乐。纵然国丧其间,不敢张扬铺排,宝玉也正病着,但那边大多数人,还是称心如意的吧。
紫鹃不由阵阵心酸,想起那年,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说林妹妹就要回南去了,宝玉就急得又颠又狂,离了妹妹不能活似的。
到如今,林姑娘倒是躺在里头,就差一口气了,他却在热热闹闹的做成什么“金玉良缘”。
想到这里,紫鹃硬咬了牙,不叫眼泪掉下来。自己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怕里头那位,就立时不能活了。
唉,宝玉是丢失了通灵玉,才得了失心疯,呆呆傻傻的,家中做主给娶了宝姑娘,他也未必晓事,未必愿意的?
紫鹃又替宝玉开脱,心中更加凄凉。就算哥哥心里有妹妹,妹妹心里有哥哥,又能怎样?
林姑娘怕也就是这几天了,可怜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姐,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除了那一段心思和一身的病,又有哪点及得上宝姑娘?
紫鹃越想越觉酸楚,终于遏抑不住泪珠滚下,“哧”的滴落在银吊子上,登时化作一缕轻烟。
这一点声响,反倒让她醒转过来,听见断断续续的絮语,像是小丫头们在窗下说话。
“真是很想去那边看一看啊,怪热闹的样子?”
“我不去,这园子里外,明眼的都知道,宝玉心里头装的是我们姑娘,倒娶了宝姑娘!”
“唉,不是我说,瞧林姑娘这身子,这样貌,也不像是个有福的……”
“说的也是,连雪雁姐姐都到那边去了……”
紫鹃听了大惊,丢下蒲扇,曳了裙子,慌慌张张的跑过去,指着坐在栏上的两个小丫头,压了嗓子叱骂:“这事从老太太开始,上下都瞒着姑娘,你们倒没事在这里闲磕什么牙,要是让里头听见一句半句,这,这还有活路么?”
两个小丫头见素来温和可亲的紫鹃姐姐勃然作色,也都吓得白了脸,连忙紧紧的闭了嘴。
可惜已经迟了,只听见隔了一扇窗子,屋里头“哇”的一声,不知是哭是呕。
紫鹃慌了神,赶紧撇了小丫头,拍开帘子跑进屋,黛玉半个身子已在窗外,头发散落,遮了脸面,只见床边的铜盆子里,又是一大滩殷红的痰血。
“姑娘!姑娘!”紫鹃扑过去,抱起黛玉,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不住的呼唤。
然而黛玉面色苍白如纸,翻着眼皮,断断续续的抽气,哪里能答她一声半声。
“快,快,你们快告诉老太太去!”紫鹃指着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小丫头,“说姑娘怕是不行了……”
她喉头哽咽,除了抱住黛玉,再也说不下去。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年老卧病,雪雁又被那边“借”了去,扶着宝姑娘拜堂,偌大的潇湘馆,只剩下自己和两三个小丫头,怎不叫紫鹃没了主意。
小丫头却“哇”的哭出声来,“紫鹃姐姐,这会子去回,我,我不敢……”
望着怀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黛玉,紫鹃无奈,只好一咬牙,将黛玉平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吩咐小丫头,“你们仔细照看着,我去回老太太!”
紫鹃匆忙出门后,两个小丫头只直勾勾的盯着黛玉,吓得不住打哆嗦。
反而是黛玉双睫微扇,眼珠子滑动了一下,嗳的叹出声来,叫了声“紫鹃”,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丫头们忙着把黛玉扶起,取了软枕让她靠着。
黛玉勉强翻了一下眼皮,扫视屋内,有气没力的问:“紫鹃呢……”
小丫头不敢照实回答,只含糊的回答:“紫鹃姐姐去外间取些东西,姑娘可是要喝水?”
黛玉虚弱的摇了摇头,双手撑床,略略将身体坐直,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只红漆木匣子,“拿个过来给我。”
小丫头赶紧取了来,放在黛玉床沿,见她颔首示意,替她打开来,里头是一叠叠墨迹新旧的诗稿,不无担忧的说:“姑娘,这会子就别费神看这些了吧?”
黛玉漠漠的一笑,“你去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们见黛玉神智较先前清醒,似乎也更有气力些,都心下欢喜,“姑娘可是觉得冷么?再添些衣服吧?”
说着忙将外衣给黛玉披上,却被她轻轻推开,执意的摇头,“不,为我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不敢违逆,一人速去外间生活,另一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将匣子中的诗稿一件件取出,依次展开细看,时而凝眉,时而含笑,时而又簌簌的落下眼泪。
近日黛玉越发泪少,此刻忽又哭了,小丫头更是紧张得不敢出一丝儿大气。
不一会儿,小丫头端来了炭火盆,放在黛玉床边,又把窗子支起一半,略略透些风进来。
屋内渐渐暖起来,黛玉苍白的面颊,竟仿佛有了一抹血色般的红晕,只是她病入膏肓多时,突然生出这般娇艳之态,反而瞅着令人害怕。
诗稿全取了出来,摊在黛玉膝上,匣子底下,是几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黛玉呆了一霎,才缓缓的探手取出,一层层的打开来。
帕子是半旧的,上头是几行字迹娟秀的小楷,又几处墨迹模糊,像是被水湮开了。
黛玉脖颈微垂,目光似散,口唇颤抖着翕张,用游丝般的声音低吟:“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吟罢忽然把手伸出窗外,指尖一抖,帕子落下,掉进火盆子中。
“哎呀,姑娘!”小丫头只当黛玉病中无力,失了手,急得要去抢,奈何帕子转眼烧着起来。
而黛玉手上不停,把剩下的两方帕子也丢进火盆子,跟着是一幅幅的诗稿。
“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两个小丫头急得都要哭了,可是看着黛玉怪异的举动,又不敢上前阻止。
黛玉面颊泪痕渐干,唇角噙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惨淡笑容,看着帕子和诗稿在火中化作灰烬,被透窗的凉风一吹,在远处渺渺传送的喜庆奏乐中旋转、飘飞,散落地上、桌上、书架子上、有些飘出窗外,宛如不知去向何方的蝴蝶。
最后一幅诗稿从黛玉手中滑落,只听撕心裂肺的翻呕声,一口鲜血喷溅在了白色的衣襟和绸被上……
黛玉一缕香魂离窍,飘飘渺渺,也不知前方是何去所,只见到远的平芜、群山,近的溪桥、烟树,俱都笼在一团云雾之中,似有似无,如真如幻,俱都陌生得很。
她内心凄楚绝望,情知自己是死了,只想魂魄也消散干净,将一生情爱与尘缘一笔勾销,也就不辨方向,任由脚步虚浮,直往前去。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也不觉得疲累,眼前烟云渐渐薄了,散了,依稀看到一座青色得石桥,两旁垂杨依依,枝随风动,仿佛不舍地牵人衣袂。
黛玉心想,这莫非就是通往地府的奈何桥了?倒也并不怕人,却颇有几分大观园景致的模样,想到这里,不由心底又是一痛。
再走近些,才发觉桥头席地而坐了两人,一个是身穿破烂僧衣,长了一头癞子的中年和尚,另一个是道士,须发半白,形容枯槁,身边放了一支拐杖。
两人面对面坐着,在地上画了棋盘,摆了黑白石子,正在弈棋。
黛玉待要躲闪,又无处藏身。
那和尚已看到了她,只瞥了一眼,就霍的站起来,满脸惊讶,指着黛玉问:“咦,那块顽石尚在人世,你怎么倒先来了?”
那道士也向她挥手,“时候未到,一草一石须得同归的,回去吧,回去吧!”
黛玉听他们说得古怪,加之样子怕人,本就想避开,可她对尘世早没了留恋,只想速速通过奈何桥,到了阴司,便在原地逡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想到那和尚先追了过来,黛玉惊呼一声,转身要逃,已被他在肩上重重推了一把,纤弱的身体如柳絮般飘起,竟然直坠落到桥底下去,登时被变幻万千的烟霭吞没!
正文 3第二章
紫鹃一路跌跌撞撞,直奔正房那边去,越来越清晰的喜乐听在她耳中,却像刀子剜心般痛楚,宝二爷已经娶了宝二奶奶,林姑娘在没了指望,即便此刻把她救活转了,不多时左右还是个死。
但她却无法坐视,如果说,宝玉是姑娘的寄望,那姑娘就是她的寄望。
紫鹃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自幼被卖进府来的,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甚至不知道家乡在哪里,除了伺候过老太太几年,就被指派给了前来投亲的黛玉。
黛玉同样是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使她们彼此充满了同情、理解,尽管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却亲如姐妹,甚至胜过了黛玉从自家带来的丫鬟雪雁。
紫鹃一直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照料黛玉,感念她对宝玉那份痴情入骨,却始终患得患失的心意,也曾为了她试探过薛姨妈,试探过宝玉,险些还闯下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