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这一对心里都装了对方的痴人儿,趁老太太健在,早早做了主,总能遂了心愿,谁料想中途来了宝姑娘,凭着温柔敦厚的性子,通达雅量的行事,在阖府上下深得人心,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更是打心里喜欢她。
偏偏这当口,宝玉又失了他的通灵玉,得了失心疯,请了大夫医治、和尚做法都没用,一日好,一日坏,好的时候,倒也清爽机灵,坏的时候,连林姑娘跟前都不会说话了。
宝玉得了病,也害苦了林姑娘,又是伤心,又是气苦,病情眼看着急转直下,看病吃药,也只是尽人事罢了。
万般没有法子的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只得听从了琏二奶奶,给宝玉做亲冲喜,让他娶了宝姑娘,只告诉他娶的是林姑娘,还“借”了雪雁去扶侍新人。
这件“大喜事”阖府皆知,只瞒了疯疯傻傻的宝二爷,也只剩下一丝气儿的林姑娘。
可眼下,连瞒都瞒不住了,这不啻是林姑娘的一道催命符啊!
两排明亮的大红灯笼就在前方,紫鹃却被门上值守的小厮们拦下了,见她披头散发,神情凄惶,窦吓了一大跳,急急的问:“这不是紫鹃姑娘么,这可是怎么了?”
紫鹃也顾不上,一把扯住一名小厮的袖子,“快,快,让我去见老太太,林姑娘她,她就要不行了!”
“哎呀,这会子里头正拜堂,突然进去说这个,只怕,只怕……”小厮虽怕,也不敢就放紫鹃进去。
紫鹃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泪如雨下,嘶声祈求:“求求你了,再迟一刻,怕是老太太也见不上姑娘最后一面了!”
“紫鹃姑娘,你,你倒是小声点儿啊,叫里头听见,小的可担待不起!”小厮也急得直跺脚,频频回头朝里看,只是不放紫鹃进去。
“外头是谁在大呼小叫的,没有规矩么?”只听一个略苍老的威严声音响起,从门内匆匆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管事模样的男子。
小厮赶忙从紫鹃手里扯脱了袖子,冲那人不住打躬,结结巴巴的回话:“赖,赖爷爷,不是小的放肆,实在是紫鹃姑娘,她,她非要进去不可……”
来人是荣国府的大总管赖大,国丧之中娶亲,虽然只是行大礼,暂不圆房,总是要格外谨慎,他才在亲自在喜堂里外巡视,以防下人们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不等赖大开口问话,委顿在地的紫鹃又匍匐到他脚下,连连叩头,“赖大爷,林姑娘不行了,快回了老太太,速去瞧瞧吧,迟了就,就看不见了!”
一听这话,赖大也是心惊色变,林姑娘可是孙辈之中,除了宝玉外,老太太心尖子上的第一人,此事真是非同小可,怪不得紫鹃如此失魂落魄。
可里头正办喜事,总不成就把噩耗传进去,万一冲撞了喜气,宝玉的病不得好转,自己也是吃罪不起。
总算他在贾府服侍了几十年,老成持重,先扶起紫鹃,半是威胁,半是安抚的稳住了她,“你莫要乱了神,先在这里等候,我先去回了二奶奶,千万别乱跑,要是闯出什么祸事来,林姑娘也保不了你!”
又回头厉声吩咐小厮:“把好了门,任是谁,也别放了进去!”
小厮们惶恐的连声应是,紫鹃也只好倚墙流泪,巴巴的看着赖大离开。
华堂之上,张灯结彩,红烛高烧,鼓乐喧天,新人正要拜天地父母,堂上端坐了贾母和贾政夫妇,尽管仍担忧着宝玉的病,仍是满面喜色,看着爱子宠孙成礼。
失了通灵玉的宝玉,面上笑嘻嘻的,透着些傻气,但人逢喜事,加上披红挂彩,倒也衬得他面如满月,神清气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不住的拿眼神,瞅蒙了大红盖头,由雪雁搀扶着的新娘子。
喜堂两厢或坐或站,是贾府的爷们、媳妇和姑娘,以及有身份,有体面的管事、管事娘子和大丫头们。
赖大小心翼翼的绕到大红帷幕后,站在王熙凤身后,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王熙凤立刻发觉,微微侧过身来,见是赖大,便给身边的平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望了堂上一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一对新人身上,便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
“赖大爷,有什么事么?”细心的平儿,还是发觉了赖大面上努力掩藏的焦虑之色。
“平姑娘,烦你回二奶奶,林姑娘的丫头紫鹃现在外头,说是姑娘只怕是,是不中用了。”
“什么?”平儿退了一步,脸色骤然白了,“你老可是没听错?”
赖大叹气摇头:“瞧紫鹃那副模样,多半是了……”
平儿很是心焦,却也不敢做主:“兹事体大,烦劳赖大爷先去看顾一下紫鹃,我回了二奶奶就来。”
赖大复又退出,平儿悄悄的回到王熙凤身边,勉力挤出一丝的喜色,附在她耳边低语,熙凤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霎。
喜堂上的傧相已在高声礼赞:“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新人并肩跪倒,盈盈下拜,贾母等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就连素来严肃的贾政,也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似乎对这个顽劣不肖的儿子,成婚后会稍稍懂事,充满了希冀。
王熙凤略一踌躇,低声答了平儿几句。
“奶奶,这,这怕是不成吧?万一林姑娘她撑不过……”
“怎么连你都不懂事了?这会子怎好劳太医的驾?再说这喜事多少有违礼法,又如何张扬的?”王熙凤怕惹人怀疑,不耐烦的打断平儿,催促她,“你快快去办吧,别耽误了林妹妹。”
“是……”平儿无奈,只能领命去了。
虽然被拦在门外,紫鹃仍焦灼不安的不停的往门内看,见平儿出来,不顾一切的飞扑过去。
“莫要急,我先同你去瞧瞧林姑娘。”平儿慌忙挽住了紫鹃。
紫鹃听话风不对,犹疑起来,又往门内看了一眼:“怎么,只有……平姐姐你一人吗?”
“这个,赖大爷已差人去请孙大夫了。”平儿不敢直视紫鹃的眼睛,只能避开话题。
紫鹃一听,请的不是平日给哥儿姑娘看病的太医,心头已是凉了半截,紧紧握住平儿的手腕,急切的追问:“那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宝玉呢,他们全不去瞧林姑娘……最后一面吗?”
话已至此,平儿也不再瞒她,拍着紫鹃的手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傻姑娘,今晚是宝玉和宝姑娘的好时辰,老太太他们又怎么离得开呢,就算是我们二奶奶,也抽不开身的……”
紫鹃宛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的怔在当场。
“紫鹃?紫鹃?”平儿害怕,推了她几下,只能拿话惊醒,“我们快走,迟了的话,怕,怕姑娘等不及了……”
紫鹃嘴唇抽动了一下,将手从平儿掌心抽出,冷冷的说:“不必了,既然如此,平姐姐也里头忙去吧。”
说罢神情木然的转身,一步一步的走开了。
“哎,紫鹃,你等我一等!”平儿也呆了一呆,连忙向着紫鹃僵直的背影,追了上去。
紫鹃面无表情,眼泪也收了,只垂了头,一脚深一脚浅的朝潇湘馆走去。
她一路不说话,平儿也不敢开口,两人刚到了大观园门口,前方黑魆魆的跑出来两个人影。
平儿吓了一大跳,紫鹃也精神略一振作,两人靠在了一处,待人影跑近了些,才认出是潇湘馆的两个小丫头。
“紫娟姐姐,紫鹃姐姐!”见到紫鹃和平儿,小丫头们登时扑过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紫鹃退了一步,俯视她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颤声问:“你们不在家里服侍姑娘,又跑出来做什么?”
“林姑娘她,他……”小丫头只是哭,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还是平儿镇定,一手拽起一个小丫头,对紫鹃说:“莫要问她们了,快去瞧瞧吧!”
这时,其中一个小丫头终于哇的哭出来:“紫娟姐姐,平姐姐,林姑娘她已经,已经没气儿了!”
紫鹃纤瘦的身影一晃,两痕泪水滑下面颊,似乎并不很意外,呆了一霎,又直直的朝前走。
反而是平儿焦急的催促她们:“快些儿吧,或许是这两个孩子不晓事,弄错了,这会子大夫应该也快到了。”
事态急迫,一些平日的礼数也只能从权,黛玉床上的帐子勾起,大夫一面瞧她的脸色,一面在腕上寻找脉息。过了一会,从随身的药箱里头,取出一小束丝线,起身告了个罪,小心的放置在黛玉口鼻中央。
床下还站了平儿和两个小丫头,就连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也挣扎着拄杖过来,众人都紧紧悬了心,眼睛一眨不敢眨的盯着那束丝线。
雪白的丝线静静的躺在黛玉鼻下,许久也没有一丝儿的飘动,王嬷嬷最先忍不住,嗷的哭出声来:“姑娘,姑娘啊,你要有个好歹,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哇!”
平儿内心也知道多半是了,也只能劝她:“您老先莫要乱说话,且听听孙大夫怎么说。”
只有紫鹃,自始至终坐在黛玉床头,将她的手合在掌心,视线不离她雪色的面庞,仿佛眼前的一切忙碌紧张,都跟自己无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