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先前惹恼了黛玉,就常没遮挡地说些死啊活啊的胡话,等他倆和好了,这些话就成为潇湘馆中的笑谈,雪雁自然也是听惯了的。
如今听他再说,却已物是人非,风流云散,又见宝玉满面凄凉,紧紧拉了自己,哀哀如诉,仿佛对着黛玉一般,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疼惜,忍不住脱口而出:“紫鹃姐姐说了,姑娘在庵里一切都好,二爷你,你只把姑娘放下了吧!”
听了这话,宝玉呀的一声,把雪雁抓得更紧,连声追问:“紫鹃?你见到紫鹃了?她回来了?现在哪儿?”
雪雁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又被宝玉心急若狂的模样吓住,只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出来。
宝玉此时人已不疯不傻,见吓住了雪雁,忙松了手,改拽住她的衣袖,放柔软了声音哄着:“你告诉我,紫鹃人在哪里,我就问她一句话,知道了林妹妹是真的好,我保管再不说别的,成么?”
雪雁早已乱了方寸,被宝玉一双含着泪水,又满是期待的眼睛看着,不觉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紫鹃姐姐她,她大约是往秋爽斋,三姑娘哪里去,去了……”
“好雪雁,你可真是救了我了!”宝玉一声欢呼,放开雪雁,不顾一切的冲出了院子。
宝玉飞奔往大观园,路上有仆役、丫鬟看见他,问他哪儿去,也不作答,只没命地跑,这些人都不敢拦他,只得纷纷往贾母、王夫人或宝钗处报信。
紫鹃到秋爽斋送了东西,又和探春、侍书叙了一会儿话,打量着时候不早,不大放心黛玉一人呆在庵里,便告辞了出来。
她心情不错,摇转着腰间上的丝绦,嘴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盈,半走半跳地往贾母住处来,只等听了她还有何吩咐,就回莲花庵去。
前头跑来个人,瞅身形、装束该是个男子。
谁这么没规矩,敢在姑娘们居住的院子里乱跑?紫鹃心生警觉,便停了脚步,冷眼细看。
那人跑到十几步开外,突然也不跑了,站在那里愣愣的盯着自己。
哇,这个人!
虽然模样有点儿傻,神气有点儿怪,但长得还真是俊俏,比之北静王,风仪上是有所不如,但那白皙粉嫩的脸蛋,外加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儿,却更要精致许多。
紫鹃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想到,照《红楼梦》的说法,贾府的男人里头,应当数贾宝玉最好看吧,莫非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第一次见到“正主儿”,紫鹃既好奇,又惊艳,未免多看了好几眼。
她正瞅着有趣,蓦地宝玉大叫出声:“紫鹃,紫鹃,果真是你回来了!”
紫鹃着实被唬了一跳,还在恍惚间,宝玉已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肩头,跟着两行热泪潸然淌落。
“喂喂,你,你干什么,快放手!”紫鹃四下张望,幸好附近没人。
凭她的身手、反应,要想挣脱宝玉,那是轻而易举,只不过知道了眼前之人,十有□是贾府上下的第一宝贝疙瘩,又明显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就不敢贸然动手了,万一哪里弄伤了他,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紫鹃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搂得更紧了,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不,我不放,紫鹃,我好容易见了你,决不许你再走的!你快告诉我,林妹妹真是在庵里么?她在那儿过得可好?是不是心里怨恨极了我?是不是真以为我负了她,一心要娶宝姐姐?”
听了一连串的话,紫鹃完全确定,这语无伦次的家伙,就是贾宝玉无疑。
不过就这一会儿,她也冷静下来了。
要回答他容易,但怎么回答,才对林姑娘好,却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正文 31第三十章
一定要认清重点中的重点,那就是——贾宝玉已经成亲了!
如果他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屋里塞了个美貌娇妻,还打着外头林妹妹的主意,那他就是一个纯渣男不解释。
退一百步说,就算他是发自内心爱黛玉,情难自已,那又怎么样?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两人还藕断丝连的话,对贾宝玉可没半点儿坏处,对林姑娘就没半点儿好处了,撑死就是给他做妾。
哼哼,那可是林黛玉,以为是花袭人之流么,他想得倒美!
紫鹃心里有了主意,便款款地向宝玉躬身行礼:“原来是宝二爷,有些日子没见,婢子一下都没认出您来,还望二爷莫要怪罪。”
宝玉本是满心激动,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你,你说你认不得我了?”
“先前宝二爷病着,这会子好了,又娶了二奶奶,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风采许多,乍一看,还真有些不像呢。”
“紫鹃,你这是故意气我的么……”
紫鹃先替黛玉暗出了气,心里稍痛快,见宝玉垂头沮丧,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再挤兑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婢子说的是实情,二爷既已成了亲,过去说给姑娘的那些话儿,自然也不能算了,再说其他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虽软,却如同一根更加锋利的针,戳中了宝玉心口的伤处,登时令他又是羞愧,又是痛楚,觉得满腹委屈,却又无言以辩。
诚如紫鹃说的,如果说过往,他还能把一颗心掏出来给林妹妹,现在他根本无法自主,再怎样阴错阳差,宝姐姐已是自己的妻子,甚至病中还和她圆了房,自己已然对不住林妹妹,怎能再将宝姐姐辜负?
宝玉本就是个多情的人,纵然满腔爱意尽在黛玉身上,可对其他的女子,也多是或敬重、或欣赏、或怜惜,从来舍不得让她们受半点委屈和苦楚的。
紫鹃见他低首犹豫,心里又冷笑两声,语气反更加柔软:“事已至此,二爷且自珍重二奶奶,莫要再挂着姑娘了,她出去的这些日子,也渐渐的把二爷给放下了,人倒一天天的更好起来。”
宝玉本事满腔激动,两下为难,一多半是为了黛玉,听紫鹃说林妹妹把自己给放下了,陡然心血上涌,失声叫出来:“什么,你说林妹妹她,她不再心里有我了么?”
紫鹃淡淡一笑:“全没有了,倒也未必,只姑娘不再为了二爷,成日伤心落泪,写那些哀哀怨怨的诗儿,饭也肯吃了,觉也能睡了,二爷你说这岂不是更好?”
听闻黛玉日渐好转,不因自己成亲而耽溺于悲伤,宝玉固然欣慰;可如果林妹妹对自己忘情弃爱,又是世间最最痛苦,最最难以接受的事!
胸口先是一片火热,又骤然冰凉,悲喜纵横激荡,他竟一时失魂落魄,说不出话来。
宝玉面如死灰,紫鹃看了也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他不再招惹林姑娘,该狠的心就必须狠,此刻要对他仁慈,拖泥带水的,何时是个了结?
宝玉再如何伤心,总有薛宝钗,以及贾府里一大家子来关心他,可又有谁来可怜林姑娘?
“二爷要没的吩咐,我这就走啦。”紫鹃对宝玉欠了欠身,撇下犹在发怔的他,转身走了。
紫鹃离去之后,宝玉独自一人,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大观园里乱转,不知不觉,依着往日的习惯,又来到潇湘馆门前,只见门户紧闭,气氛萧森,抚着门上的铜锁,忍不住又淌下泪来。
这时,背后传来“宝玉”、“二爷”的声声呼唤,他呆呆地转过头,看见一群人向这里跑来,有袭人、雪雁、秋纹,竟然还有宝钗?
待宝钗到了跟前,宝玉见素来优雅自持的她,面色泛红,额间微汗,发髻和钗环都有点儿散乱了,更觉得愧对于她,只看了一眼,就羞惭的低下头去。
宝钗走到他跟前,没有一句话的责怪,只柔声说:“我才打了个盹,睁眼就不见了你,又听人来说你进了园子里,你的病才刚好了些,我和袭人不大放心,才跟了进来找找,若是玩够了,这就回去了吧?”
宝钗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喘得厉害,却和颜悦色地相劝,宝玉愈发惭愧、感动,低低的应了声是,就任她拉了自己的袖子,一同离开了潇湘馆。
才回到大屋这边,贾母、王夫人又前后赶过来看,见宝玉没事,才略责备了几句,要他安心养病,多听媳妇的话,又交待宝钗小心照料着,别由着宝玉任性,宝玉和宝钗都一一答应了,这才各自回去。
勉强吃过了午饭,宝玉就躺在床上,瞪着帐帘儿上的穗子发愣。
想起两年前,因和张道士提亲的事和林妹妹拌嘴,她恼怒之下,把亲手替自己打的穗子给绞了,彼此大闹了一场,和解后反更加要好。
自林妹妹来了,两人好了又恼,恼了又好,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回,连老太太都无奈地说,自己和林妹妹这一辈子,“不是冤家不聚头”。
然而这一次,只怕林妹妹再不会原谅自己,决意将自己从她心房赶出去了!
宝玉天性痴绝,深爱黛玉多年,早将她视为自己身心归宿,此时明知无路可走,但一天不见到黛玉的面,没有亲耳听她说出绝情的话,是万万不肯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