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听是东安郡王的兄弟,又见穆苒比自己年长,忙躬身向他行礼,口称失敬:“我们府上荣禧堂上挂着的,就是令兄东安王爷的亲笔,今日得见穆大人,果然亦是器宇非凡,令人拜服。”
他一向也有些识人之明,这番话固然有客套的意思,倒也不尽然是讨好穆苒。
穆苒听了北静王的话,心下却是一讶,暗想你几时给我提过什么贾宝玉?
他是个耿直率性的人,没有领悟北静王这样说,无非是让两人之间,不用那么陌生拘束,加上对宁荣两府素无好感,因而面对宝玉的谦恭,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客气”,弄得宝玉进退两难,好不尴尬。
幸而北静王如往常一样亲切,亲自携了宝玉的手,将他领进府中,一路谈笑风生,宝玉才渐渐的不大紧张。
只可惜,身旁这位态度冷硬,难以亲近的穆大人,偏如影随形地跟在北静王身边,害他满腹的话,硬是找不到机会说。
到了待客的厅上,穆苒仍然不走,北静王居中,他和宝玉对面而坐。
水溶先是恭贺宝玉新婚,又询问了他的病情,得知一切都好之后,相当欣慰,又勉励他读书上进,可望来年金榜题名,光耀宗族。
宝玉硬着头皮一一应是,碍着穆苒,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茶水已有些微凉,他却心急如焚,逐渐地流露出不安神态,被水溶看在眼中。
丫鬟再次上来换茶,水溶终于开口发问:“世兄此次前来,是否另有缘由?穆大人是我的至交,凡事但说无妨。”
宝玉一向对北静王既仰慕,又信服,换做其他的事,当作王爷朋友的面,尽可畅所欲言,只不过自己和林妹妹间的私心恋慕,对北静王吐露已是万般无奈,又怎能再让一个陌生人知道?
水溶耐心等待了片刻,见宝玉分明已焦虑不安,如坐针毡,频频拿眼神偷觑穆苒,就是说不出话来。
在北静王的印象中,宝玉是一个极风雅的翩翩贵公子,从来没有这般失态的,更加诧异,便对穆苒说:“烦请穆大人在此稍候,我和贾世兄借一步说话。”
宝玉闻言又惊又喜,才要起身,穆苒已先一步霍的站起,巴掌朝他一压,两道冷肃的目光射了过来:“不必,贾公子且陪王爷坐坐,我自会回避。”
跟着又转向北静王:“我就在外间,王爷若有事,只大声唤我就行。”
“呵呵,世兄是我府上常客,也只舞文弄文,赏花喝酒,从不舞刀弄剑,穆大人多虑了。”水溶故意说笑,让气氛不那么紧张严肃。
穆苒略点了一下头,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大厅。
穆苒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下,水溶转过身来,温颜询问宝玉:“现在只有你我,世兄有什么难言之隐,尽可以……”
没想到他话才说半截,宝玉就抢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求王爷行个方便,让我见一见林妹妹,如若不能听到她的真心话,我便是死了也不甘心的!”
“呀,世兄有话慢慢说,这又是何必?”宝玉言行如此激烈,北静王当真吓了一大跳,况且听得糊里糊涂,只能先去拉他起来。
奈何宝玉异常坚持,跪在当场,水溶一拉之下,竟拉他不动。
宝玉不住的哀哀求恳:“王爷开恩,王爷开恩,让我进一进莲花庵吧,无论是谁说的我皆不信,纵然我千错万错,该受怎样的惩罚,也只听林妹妹一人说出来!”
宝玉颠来倒去就是莲花庵,林妹妹,隐隐约约的,水溶总算听明白了一些,想来这是宝玉和他表妹间的隐衷,如此大呼小叫的,纵然是自己的府邸,被人听去了终是不妥。
他赶紧先应承下来:“世兄快快请起,究竟什么事,也该明明白白告告诉水溶,但凡力之能及,必定不推辞的。”
宝玉这才起身,坐回座位,已是满面泪痕,强忍了悲伤,将自己和黛玉之间的曲折,拣要紧的说与北静王知道。
得知宝玉和黛玉青梅竹马,从两小无猜至两情相悦,竟因为宝玉得病,家人算计,错过了大好姻缘,以至于一个在荣国府痛心疾首,一个在莲花庵孤苦悲怨,水溶固然唏嘘不已,十分同情二人,但不知为何,知晓黛玉曾经痴恋宝玉,他心中似有些闷闷的不大快乐。
或许是因为雅洁、灵慧如林姑娘,却受了如此深重的情深,即便是无干的旁人,听闻了也快乐不起来吧。
水溶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当下便允诺了宝玉:“此事容易,世兄且安心回去,明日我便亲自陪了世兄,到莲花庵见了令表妹吧。”
宝玉大喜过望,自然千恩万谢不提。
正文 33第三十二章
得了北静王的允诺,宝玉满心欢喜,只想着明日见了黛玉,定要将满腹衷肠尽情倾诉,哪里还有心思安坐聊天,又说了几句感激话,便告辞出来。
送走了宝玉,水溶便叫来总管魏仁博,吩咐他说,明日午前的时间,自己另有要事外出,有百官登门的,一概辞谢。
魏仁博喏喏称是,在旁的穆苒听了,却十分在意,待魏仁博离开,马上问北静王:“王爷,请恕我多嘴问一句,明天王爷打算去哪里?”
水溶见他双目炯炯,满是警觉,不由得笑了:“穆大人多虑了,我只带贾世兄往莲花庵一行,那是我的家庙,只有修行的尼姑,穆大人不会认为,也能有什么危险吧?”
知道水溶是前往莲花庵,穆苒略略放心,但毕竟他身负护卫北静王的重责,加上刚才贾宝玉行迹古怪,因而沉吟了一会,又说:“既然如此,明日我和王爷同去吧?”
“什么?穆大人也去?”水溶相当意外,没想到穆苒会如此细致周到。
“是,王爷放心好了,只我一个,绝不多带其他人,搅扰王妃的清修。”
“不不,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当下水溶大费踌躇,自己跟穆苒交情甚笃,就连沈妃,当年他也是见过的,让他进入莲花庵,自然没什么问题,为难的是,若穆苒跟在身边,与贾宝玉则大大不便。
贾宝玉和他表妹的隐秘,又怎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或许,水溶还没有意识到,他最最不愿意的,其实是不想让其他男子,窥探了林姑娘的伤心往事。
只不过,拿什么藉口来回绝穆苒呢,他又着实想不出来。
见北静王神色凝重,眉头微锁,穆苒认定这事绝不简单,更加坚持:“卑职踏进莲花庵一步,一言一行,便都听王爷吩咐,绝不擅做主张,也请王爷体谅卑职的苦心。”
水溶和穆苒交往多年,甚至他的性格,一旦认定了的道理,轻易不会退让,此刻一口一个卑职,更是无比严肃,况且自己真没什么理由推搪于他,只得苦笑地点头,说一句“那就有劳穆大人了”。
午饭后,北静王回到书房,打算阅看从兵部调借的文书,在到达宣大边塞之前,他想对这一带驻扎的军队,至少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在案前坐下,伸出手去,还没有碰到那一叠文牍,目光却先落在一本薄薄的书册上,稍有些迟疑,还是将它拿了过来,轻轻的翻开一页,立时墨香扑鼻。
“又见菩萨,离诸戏笑,及痴眷属,亲近智者,一心除乱,摄念山林、亿千万岁,以求佛道……”
字迹娟秀、平和,仿佛竹外疏花,上林月色,蕴含着一缕空灵沉静的气韵。
然而,在得知了宝黛之间的故事之后,水溶忍不住猜想,当这个少女临窗写经时,她的内心,也如手中的竹管,那样安静,那样游走自如吗?
佛门净地,妙法世界,无边智慧,果真能让她放下尘世的欢喜与哀伤?
虽未曾见面,但寥寥数语的叙谈,已让水溶如沐春风,如临春水,这样一个灵慧、生动的女子,即便受过深深的伤害,若真的绝情弃爱,悲喜两忘,心如死水,怎不令人叹惋和……心痛?
想到这里,水溶的心头莫名一抽,赶紧合上经书,将它放回原处。
她的手迹可以不看,但水溶的心里,仍驱不走一个疑问。
莲姐给自己经书,说是托佛祖庇佑,此行顺利之意,但她自己抄录的经书就不少,为什么单单给了林姑娘的这一本?
将一个闺阁女子的手迹,赠与外间男子,终究是不大妥当,至于师兄师妹云云,根本算不得理由。
莫非……莫非……莲姐的意思是……
水溶胸口突的一跳,不大敢细想,忙将兵部的文牍摊开在面前,强令自己将精神集中在那些道路、河川和关隘上。
翌日,北静王府的车马,果然来到荣国府接宝玉,说是王爷即将远行,邀了几位清客共好友,到郊外一处极清幽的景致饮茶叙谈,贾母贾政等人虽有些疑虑,也不敢多问,只反复叮咛了宝玉之后,亲由贾政、贾琏送了出去。
北静王已在车上等候,另有一名武将,骑了高头骏马,挂箭佩剑,在旁随扈。
贾政认得他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穆苒,暗吃了一惊,在车前给北静王叩头后,又给穆苒行礼。